慕昭然抿了抿唇,“是我和他一起……”
林夫子咳嗽两声打断她的话,“此次前往狐岐山,行天君一力承担了任务失败的所有罪责。”
慕昭然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游辜雪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了,所以她才能好好地躺在土宫养伤,毕竟,谁也不会相信她一个金丹期,会有能力破坏禁制。
岑夫子道:“还有那些死去的弟子,都是跟随他而去的,也要对他们有所交代。”他这几天叹的气,都快把土宫的灰都吹完了,“死罪能免,但定是要受些活罪的。”
慕昭然沉默片刻,问道:“那他现在在哪里?”
岑夫子又叹了口气,“他被关在覆雪殿中,除了皇甫思外,任何人都不得前去探看,法尊已经下令,要他明日登刑台受罚。”
“明日?”慕昭然愤怒道,“即便要受罚,就不能等他的伤好些吗?!”
林夫子道:“能有三日宽限,已经是天道宫中众多夫子和弟子们求情得来的结果。”
慕昭然气得眼前一阵阵发晕,林夫子渡了一些灵力给她,宽慰道:“法尊发话,此事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你既已醒了,便让你那灵使带你回去休息吧,好好养伤,先顾好自己。”
法尊,又是法尊。
前世也是他的一句话,让她被送上刑台,受了十二道噬灵引,被逐出天道宫。
慕昭然仰头望向高空的钧天悬岛,心里生出些愤懑难平来,凭什么他的一句话,就能判人生死。
她不死心地去了覆雪殿,这一座侧悬岛上的殿宇第一次被覆盖在结界之下,不准任何人踏入,就连那只梅花鹿都只能在外徘徊,最后跟着她一起回了竹溪阁中。
慕昭然坐立难安,取了双影镜来打开,灵力的波澜自镜面荡漾开,显出另一端的景象。
游辜雪盘膝坐在床榻上,正在打坐疗伤,在慕昭然连通双影镜的下一瞬,他便睁开了眼睛,目光直直地往她望过来。
慕昭然透过镜面看向他,指尖再渡入一道灵力,催动了镜面上那一道传音的符文,随后轻声唤道:“师兄。”
她唤的,还是师兄。
游辜雪应了一声,看出她满眼的担忧,主动道:“不用担心,有你的药石相助,我的伤已经好了很多。”
慕昭然从他的外表,实在看不出他是不是当真好了很多,依然忧心忡忡:“可你明日就要上刑台受罚。”
“刑罚再如何重,也比不了禁制的攻击,放心吧,死不了。”游辜雪心不在焉道。
法尊就算想杀他,也不能无缘无故地动手,在狐岐山时要借助九尾狐鬼魄的名义,用禁制来对付他。
如今登刑台受罚,也得罪刑相当,不管什么惩罚,他都能承受。
他现在并不在意明日的刑罚,如果不是被关在覆雪殿中不能外出,他此时此刻,更想亲自站到她面前,想仔细打量她每一丝表情。
想看清楚,她知道游辜雪和阎罗是同一个人后,会作如何想,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会喜悦他们是同一个人么?
游辜雪醒来之后,感觉到体内苦涩的药气,在他的经脉里不断循环,几乎浸透他了感官,但他竟丝毫不觉得苦。
脑海里反反复复回放的,都是她那一句,“要死一起死,反正又不是没有一起死过!”
她认出他来了,她知道他是阎罗,这一次,却没有像从前那样,只一味地推开他,她宁愿和他再死在一处,也没有弃他而去。
如此说来,她对师兄的喜欢,应该是超过对阎罗的厌憎的吧?
慕昭然完全不知他的想法,低垂下眉眼,愧疚道:“师兄,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游辜雪打断她的话,轻嘲地低笑了一声,“不关你的事,只是法尊想要教训一下我罢了,说不定你还是受我牵连的。”
慕昭然抬起眼帘,不解道:“为什么?”
“玉不琢,不成器,树不修,不成材。”游辜雪淡然道,“法尊许是觉得,我还需要再修剪磨砺一番。”
“这算什么磨砺?”慕昭然气愤道,她想起之前在冰原上所见的画面,那一次他就差一点死了,难道他以前所经历的任务,都是这样九死一生的磨砺么?
回想到从神木上看到的未来,慕昭然有些理解了,他最后为何会叛出天道宫。
游辜雪紧盯着她,毫无征兆地开口,喊了一声:“昭昭。”
慕昭然心跳一滞,所有的思绪都被打断,只因为这一声喊,她周身都发起热来,从耳垂到脸颊都开始发烫。
阎罗以前也这样唤她,但这个称呼从游辜雪嘴里吐出来,却叫她不知为何反应这样强烈。
明明她已经知道了,他们是同一个人。
游辜雪的视线明明隔着镜面,却如火星一样落在她身上,问道:“你就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么?”
慕昭然浑身发热,脑子也在发热,只是下意识吐出了心中之言:“你可以一直是游辜雪么?只是游辜雪。”
游辜雪一怔,听出了她的意思。
她只想要师兄,不想要阎罗。
第117章
慕昭然说完就后悔了, 她实在太自私了,她明明都看清楚天道宫是如何对待他的,却还是希望他只是游辜雪, 不要变成阎罗。
只有他依然是游辜雪,是站在光明之中的行天君, 她才敢和他在一起。
慕昭然心底第一次滋生出一丝自厌情绪,前世临死之时, 那些如雪花片一样落在她身上的评论咒骂,其实都说得没错。
她确实是一个虚伪、懦弱、又自私自利的恶毒之人,重生之后也没有多大的改变。
“对不起。”她低声道歉,没胆子去听游辜雪的回答, 伸手抽走双影镜内的灵力, 再次选择了逃避。
可在镜中的画面消失前,她听到了从另一端传来的清晰的回答:“好。”
他答应了。
灵光熄灭, 镜中之人的身影隐没, 慕昭然捧着镜子,心跳失序地跃动, 心海里的蝴蝶颤巍巍地扇动着翅膀。
短暂的喜悦很快退去, 慕昭然的心反而前所未有地冷静。
以前的她, 从来不会去想旁人为什么要对她好、又凭什么会喜欢她, 她只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别人就该对她好, 就该喜欢她, 不为什么不凭什么, 只凭她是慕昭然。
可是,经历过前世,她到底也有了些改变, 也开始患得患失地想,为什么呢?凭什么呢?
就如她曾看见过的某一条评论所说的那样,她身上究竟有哪一点值得被人爱?
值得……在她前世都那样背叛他,害死他以后,今生他都还愿意爱她?
慕昭然把自己摆在他的位置上,设身处地地想了想,换做是她,她早就一剑劈死她了。
游辜雪如果不是为了报复她,那他会不会也和九尾狐王一样,和她一样,是身不由己地对着某个人心动痴迷?也许他早晚也有清醒过来的一天。
慕昭然想到此处,都为自己心中冷酷的想法所惊讶。
在阎罗和游辜雪都为她做了那么多后,她却在冷血地质疑他的真心。
可是,她真的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怀疑。
否则他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曾经背叛他、伤害他、被所有人都厌弃的她?
慕昭然将脑袋埋进枕头里,用力撞了撞,自我谴责道:“慕昭然,你真的很坏,你为什么能这么坏!”
她死气沉沉地把自己埋在枕头里,良久后,又猛地翻身坐起来,用力捶了捶心口。
现在不是纠结情爱的时候。
心海里的食爱蛊安静下来,慕昭然的心也终于彻底平静,她闭上眼睛,开始反复回想九尾狐塞进她脑海里的记忆。
九尾狐千娆对那条妖蛟的感情来得很莫名,她心里分明在意的是那个书生,后来却像是失了理智似的,为了妖蛟做了许多伤害他的事。
狐王被那一股莫名的情愫掌控,正是从签下婚书之时开始。
慕昭然先前就怀疑过自己对云霄飏的感情,前世也就罢了,她遇到云霄飏的时候,还从未喜欢过别人,即便一见到他便为他神魂颠倒,也只会当做是真心爱慕他。
可前世临死,她已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重活过来,见到他却依然像前世一样抑制不住心跳,这一直让她觉得奇怪,她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前世爱得太深,以至于残留的感情还在影响着她。
看过狐王的经历,她才恍然明白,原来感情也能被强灌入心内。
狐王是签了那一份婚书,那她呢?她是在何时何地,不小心签下了自己的名?又是什么东西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地操纵他人?是天书么?
慕昭然走到窗前,仰头望向高空上那一座至高无上的悬岛,天道宫执掌正道,它就当真一定是正义的么?
比起那位言出法随、承接天谕的法尊,慕昭然更愿意相信游辜雪一些。
只是,她现在的实力还太弱了,即便她是南荣圣女又如何,即便她的父亲是南荣国君又如何,都需要仰仗天道宫而存活。
慕昭然握了握拳,盘膝坐到软榻上,闭眼自视形躯,仔细审视着魂上那一朵业莲罪印。
按照系统最初的说法,这莲印是她前世的罪孽所化,她能有重活一世的机会,需得完成系统布置的任务,赎清前世罪孽,才能消除魂上罪印,重获自由。
不过约摸从烟瘴海回来之后,系统便再没有给她发布过强迫赎罪的任务,不仅如此,后来的几次出力,都可以算得是在助她。
先前吸收了云霄飏流失的气运,莲印中心多了一团浓缩的紫气。
在狐岐山时,又吞噬了禁制的力量,如今这朵业莲罪印和当初已经大不一样。暗红色的花瓣颜色淡去很多,现在倒反而隐隐透出金色。
狐岐山上的禁制,是天书的力量。
系统能吞噬天书的力量,想必和天书有所关联,它现在愿意助她,她当然要好好利用它。
慕昭然在心里道:“系统,你吸收的禁制力量,吐出一部分来,我要试着炼化它。”
系统十分配合,在她能承受的范围内,释放出了一部分力量出来。
外面星月西坠,夜色逐渐退去,天边透出拂晓的晨光。
覆雪殿上的结界打开,巫善长老领着一帮修士,已经在门外等候,游辜雪没有半点抵抗,顺从地跟随他们往刑罚堂去。
有一段时间,游辜雪隔三差五地往刑罚堂来,巫善与这位行天君倒也有几分交情,虽不能徇私,却也不忍心地提点了几句,好叫他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遂传音道:“刑罚堂对你的过错进行了审定,会动用打神鞭,行天君今日怕是要吃些苦头。”
游辜雪眉眼冷肃,已有所料,面不改色地应道:“多谢巫善长老。”
刑台开启,刑罚堂后方那一座隐没于山雾中的小悬岛显露人间。
小悬岛上只有一座暗沉的三层石台,台面四方各立有一根粗壮的石柱,柱上雕刻有一张张横眉怒目的兽面。
游辜雪踏入刑台之上后,柱上的兽面发出怒吼,张开獠牙,吐出一根根锁链,将他缚于台中。
刑罚堂外已经来了许多天道宫中的师生,有乘坐仙鹤,有站于树巅、屋顶,更有许多御剑悬空而立的剑修,天上地下都遍布着人,遥遥望向那一座小悬岛。
慕昭然站在霜序的灵剑上,隔空望着那一座刑台。
前世她便是在那座刑台之上被钉下十二道噬灵引,痛不欲生地熬过了十二天,如今只是听见那刑台之上的兽鸣,心中便禁不住发怵。
法尊和灵尊都没有露面,刑罚堂巫善长老抬手托举出了一张审判的卷轴,卷轴在刑台之上徐徐展开,字迹从卷面脱出,飞上刑台上空,展示于众人面前。
行天君游辜雪,擅破狐岐山禁令,纵九尾狐族逃散,遗祸世间,其罪难恕。今判施以三十鞭刑,以儆效尤,勿敢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