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辜雪的心又一次沉落回谷底,猝然笑出声来, 自嘲地想, 游辜雪,你真是活该啊, 同样的伎俩, 你怎么能在她身上栽两次!
慕昭然听他笑得心里发颤, 不知所措, 她单手撑在榻上,身子朝他倾靠过去, 另一手想要去触碰他, 茫然不解道:“师兄, 怎么了?”
游辜雪敛了笑声,视线落在她伸来的指尖上,身形往后退开, 避过她的手,赤脚踩落到地上,拉拢散开的衣袍,背对她道:“我的伤已经好了,这几日辛苦师妹了,师妹回去吧。”
慕昭然抓了个空,右手垂落回榻上,愕然道:“你这是在赶我走?”
游辜雪略微侧过头来,余光睨着榻上之人,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疏冷,说道:“师妹以药气为我疗愈元神,我与师妹神交,对你的元魂亦大有裨益,师妹可以准备结婴了。”
这话说得,好像他们是在做交易。
慕昭然心生不快,闭上眼睛感觉片刻,又将方才的一点不快抛之脑后,面露欣喜道:“真的!”
她的元魂的确强悍了很多。
双修原来当真能提高修为,尤其是和修为比自己高的人双修,难怪禅门有欢喜禅,道门有合欢宗,比起没日没夜地修炼,没日没夜地快活就能突破晋升,这谁能抵抗得住?
慕昭然依依不舍道:“结婴渡的是心关,又不会有雷劫那么大的动静,我不能就在你的洞府里结婴吗?”
覆雪殿在浮剑台左边的一座侧悬岛上,环境清幽,灵雾萦绕,也没人打扰,土宫石林是土宫众人共用的闭关修炼之所,哪有他这一座独立洞府舒坦。
游辜雪迟疑须臾,终究还是没能拒绝她,允道:“穿好衣衫,我带你去闭关静修的地方。”
慕昭然虽然难以理解,他怎么能做着做着,忽然催她起来修炼,但她这会儿确实也早已歇了旖旎的心思,用手帕擦了擦,又给自己施展了几次清洁术,穿上衣裙。
游辜雪始终背对着床榻,听着身后的窸窣动静,勉力平息着身体里的欲念,穿好衣袍。
身后的动静响了半天,传来娇气的声音,唤道:“师兄,帮我。”
他回过头,看着她歪歪扭扭的襦裙,走过去帮她整理好,勾过衣带,慕昭然道:“不要双耳结,要蝴蝶结。”
游辜雪动作顿了一顿,照她的意思换了一种系法。
慕昭然眸子灵活转动,还记恨着方才没能摸到他,趁着他打结之时,踮起脚尖,飞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眼眸弯弯道:“师兄真贤惠。”
想娶回南荣,当她的正宫。
她动作太快,他竟然没能躲开。
游辜雪心脏扑通一跳,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转过头道:“走吧。”
慕昭然跟在他身后,眼前一阵白光闪过,被他带进了屏风内,她下意识回头望向那座阁楼,“师兄平日里,是在这里面闭关?”
“此为画境小世界,是一处和天道宫完全分割开的独立空间,即便是法尊也探查不到这里面所发生之事。”游辜雪解释道,抬步往庭院后方而去。
“画境小世界?”
他竟然把她丢弃的那些破烂,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
慕昭然满是好奇地四下张望,上次进来匆匆一瞥,她只看到花园里的荷花池,现下才看清楚,这屏风中的空间比她以为的要大得多。
院落四面环绕的山林看上去亦都栩栩如生,只有更远一些的山脉,能看出一点丹青水墨所作的痕迹。
慕昭然回过头时,游辜雪已经自顾自地走远了,她连忙快跑跟上,抱怨道:“师兄,你等等我呀!”
跑得近了,她伸手想要去牵他的手,游辜雪正好转过一个拐角,袖摆飞扬,指尖从她手上擦过,她没能抓住。
慕昭然不满地噘唇,还想再去牵他,却不知他究竟是有意无意,每次都差上那么几分。
她苦大仇深地瞪着袖袍里露出的那一截修长的手指,再准备抓上去时,游辜雪忽地顿住脚步,往前一指道:“到了。”
她立即抬眸,顺着那只手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便见一座亭台位于假山交叠之上,亭子四方各有一柱,上面覆着翠绿色的琉璃瓦,四面都设有隔扇门。
游辜雪没带她去自己闭关的密室,那里太阴暗压抑,他割裂分身的血腥味还未完全散去,这一座假山上的亭台地势较高,视野开阔,能一览整个画境空间,也不憋闷。
慕昭然飞身跃上亭台,裙摆在亭台之上飘扬,像一只振翅穿梭在檐下的花蝴蝶,转到四面都打望了一圈,回来趴在石栏上,兴高采烈道:“我喜欢这里。”
游辜雪早便猜到她会满意,眯着眼睛想,既然这么喜欢,那就这样把她关在这里好了,永远地关在这里面。
他会在这里种上花,种上合欢树,按照她的喜好,把这里打造成她最喜欢的样子。
游辜雪心脏兴奋地跳动,这个想法一旦冒出,便再也抑制不住。
慕昭然对此浑然不觉,对他一副全然信赖的模样,说道:“我前世只修炼到金丹境界,就被废了修为,再无法修行,这还是我第一次结婴,师兄能同我说一说,结婴有何需要注意的地方么?”
游辜雪按下心中躁动,沿着假山上的石阶,上了亭台。
两人在亭中对坐,四面隔扇门大敞着,清风徐徐地吹动着檐下垂挂的竹帘。
游辜雪声如清泉,娓娓说道:“你如今心海已经孕生元魂,待元魂之内筑立道心,便可成元婴。结婴所过的心关,被称为心之道场,大道乾坤,道统万千,会步入何种道场,因人而异。”
慕昭然好奇道:“师兄当年是入的什么心道?”
游辜雪垂眸道:“苍生之道。”
他所执的是一把替天行道、守卫苍生之剑,入的自然是救济苍生之道,筑的是一颗守卫之心。他的道心实与天道宫的治世之道难以磨合,只得在问心台上断剑弃道,因体内之蛊侥幸复活后,又从头开始修炼。
二次结婴,他依然入了那个道场,不过却选择了苍生道的另一面,从此与虫豸死物为伴。
“神魔两面,道心亦有两极,绝情道场的另一面是有情,善之道场的另一面是恶,杀戮道场的另一面是悲悯,世间万道皆有阴阳两面,两者相依相生,师妹在筑立道心之时务必审慎。”
慕昭然思索着他的话,郑重点头,闭眼入定,开始尝试结婴。
她只觉得自己的元魂似被从身体里抽出,一瞬息穿脱出屏风,覆雪殿,整个天道宫,坠入到无边的宇宙之中。
宇宙之中有无数漩涡状的黑洞,她尚未看清,便被吸入了其中之一。
慕昭然落入到一片灰白之地,四下无声,连心跳和呼吸都被剥离,目之所及,天昏地暗,天地之间,仿佛除她之外,万物不存,只余下萦绕不散的煞气在地表流淌。
慕昭然对土地里的煞气已经十分熟悉,她毫不犹豫地跳入了那流淌的黑河之中。
风停,竹帘静止,此处空间里的灵力如江河入海,缓缓往这一座亭台中流淌而来。
在接触到慕昭然的身体时,便被她周身漫溢而出的丝缕煞气吞噬同化,霎时转化为一股霸道的灰败之气从亭台中扩散开。
游辜雪从亭中瞬移而出,悬身立于一片飞翘的檐角上,看着此处画境空间中的一切草木色泽,都随着那亭台之中扩散开的灰败之气,而迅速地枯萎褪色。
从她所在的那一间亭台开始,整片浓墨重彩的空间,很快蜕变为了一片死寂的灰白。
就连脚下的楼阁也不例外,游辜雪从崩塌的檐角落到地上,伸出指尖碰了碰旁边一株植物叶片,那植物转瞬在他指尖下化为了飞灰。
寂灭之气,她竟然入了寂灭道场。
游辜雪五指蜷缩,紧握成拳,紧紧盯着那一座亭台上的身影,寂灭道心太过霸道,灭外物亦灭内情,若她当真筑成此道心,一切于她而言,皆成灰烬。
他也实不必再纠结,她究竟爱不爱自己了。
游辜雪在原地站了许久,看着自己一手打造的画境空间在寂灭之气下一点点地湮灭,看上去已无任何可能挽回的余地。
便也意味着,她的确选了一条无所留恋的道路。
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值得她留恋。
游辜雪闭了闭眼,沉沉地吐出一口气,转过身,在无声的寂灭中往外行,脚下所踩的青石板融化成墨痕,袖摆带起的风,搅散了路旁灰败的草木,四周的建筑成片地垮塌,灰烟弥漫。
这样也好,游辜雪心想,他也能在这无声的寂灭之下,彻底死心。
其实,他早就该死心了。
游辜雪从画境空间而出,屏风被一片寂灭的尘灰所覆盖,他没有看见,摇摇欲坠的楼阁上,在一片灰败之景中,长颈玉瓶内还有一朵蔷薇,依然开放着。
色泽浓郁,鲜艳欲滴。
是她曾送给他的花。
第122章
心之道场。
慕昭然的元魂落在地表上流淌的黑河内, 随波逐流,她从这煞气之中看到了很多。
看到一棵草从种子里萌芽,生出两片嫩叶, 颤巍巍地成长,颜色从浅绿转浓, 最后褪去生机,焦黄枯萎, 化为几缕飞灰。
一草之后是一花,一树,一片林木,再是一水的枯竭, 一山的倾塌。
山下有村落, 慕昭然听到婴孩出生时,嘹亮的哭声, 也听到老人迟暮时, 沉重的叹息,远一些的地方有镇, 更远之地有人口聚集的城池。
慕昭然看着这些人, 也如草木一样, 从诞生, 到兴盛,再到衰亡, 最后化为一捧飞灰。
这世间的一切, 到最后都会走向寂灭。
这寂灭之道, 便是这世上最霸道强悍的力量。
慕昭然很难不对此心动,她躺在这万物寂灭之处,元魂便如同一个新生的胎儿, 不断吸收着寂灭之气而成长起来,随着道心初显,元婴初成,她心中的情感开始由盛转衰,逐渐凋零。
七魄从她元魂里散出,环绕于身周,喜、怒、哀、惧、爱、恨、欲,七魄七情,相继淡去,变为了一抹灰败的影,阖上眼睛,化为一缕灰烟融入她的道心之中。
每寂灭一情,她的道心便强盛一分。
最后剩下爱恨欲三魄,爱魄在食爱蛊的寄生下,本就在沉眠,随着爱魄逐渐凋零,寄生于它之中的蛊虫剧烈挣扎起来。
它那双被滋养得晶莹剔透、缤纷鲜艳的薄翼,也在这寂灭之力下,斑驳褪色,璀璨的鳞粉如烟瀑爆出,悉数扑入慕昭然的元魂之上,被吞噬的情感化为决堤的浪潮,冲入她的心里。
每一次蝴蝶振翅的瞬间,都在她心头重历。
雪夜下站在船舷边,他抬手轻抚过雪人面颊。双影镜内,水雾萦绕,他双手拢住湿漉漉的长发,勾动金色发绳束发的背影。
无象塔内,她蜷缩在小舟上,眼角流下的泪珠。春日烟雨中,共撑在一把青竹伞下,彼此紧密相贴的手臂。
她系于他腕上的发带,他簪在她发间的木钗。冰原上的亲吻,神魂的纠缠。
蛊鼎之中,那一只血淋淋的掌骨,到死都紧握着她所送的轸穗。
无数个无数个心动的瞬间,都在这一刻一起涌入心头,浓烈得淹没了旁的无关紧要的人事物,最后唯剩下他,以及耳边的两句问语。
“你喜欢我么?”
“那你爱我么?”
“喜欢。”
“爱。”
她答对了问题,但他看上去反而更难过了。
慕昭然当时感觉不到爱念波动,体会不到他的心情,所以轻而易举就被别的事转移走了注意力,现在看来,他分明已经感觉出来了。
她虽然说着爱,但她的话语里的确没有爱。
她前世骗了他太多次,他不肯再相信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