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去冰原之前,他们二人日夜不休,苦修此剑法,终于修至圆满,能双剑合一,斩出远超过他们二人修为的一剑。
法尊扬眸望向沉沉夜幕,话音里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你可知,此剑法出自凌霄剑派,分为上下两卷,上卷六剑圆满,但还有被封禁的下卷一剑,第七剑。”
云霄飏惊讶道:“第七剑?”
“是的,第七剑。”法尊并指,一点流光从指尖飞出,没入云霄飏眉心,将下卷第七剑的剑法传授与他。
云霄飏闭了下眼,复又睁开,眸中尽是惊愕。
法尊挥了挥袖摆,钧天殿的大门缓缓阖上,“如何抉择,全在于你。叶离枝应当已经快要回到天都城了,你去城门迎一迎她。”
殿门合拢,不留一丝缝隙,云霄飏呆怔地跪于原地好半晌,才慢慢爬起来,御剑往天道宫外行去。
第152章
夜幕深沉, 月色被遮掩在厚重的云层之后,天空中只散落着稀疏几粒星辰。
云霄飏心不在焉地御剑而出,险些闯进一片浓稠的乌云里面, 他挥挥袖摆,赤红的剑火从奉天剑中飞散出去, 撕开了这片浓云。
隐藏在云后的月光终于倾泄而出。
云霄飏望着那一轮浑圆的月出神,月盈则食, 水满则溢,这世上哪有真正圆满之事?乾坤剑法,圆满剑意又岂会是最后一剑。
他忽然想起在剑道传承秘境中,破开门神将的那一剑, 奉天剑的剑势明明已经现出颓态, 却在最后一刻,与扶云剑生出共鸣, 剑势猛然大涨, 反败为胜。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云霄飏心脏抑制不住地咚咚狂跳, 眼前浮出叶离枝那一副柔弱却又坚韧的眉眼, 心跳平缓下去, 眉宇间透出些迷茫彷徨之色。
——离枝, 她会愿意成全他么?
明亮月色撕开浓云,洒落在绝山上下, 四角亭里的两人同时仰头往天幕上望去, 都感觉到了奉天剑的剑气波动。
但又同时低头, 很有默契地都没有提及此事。
慕昭然接连契约两枚星石,还没得时间好好炼化它们,如今体内力量膨胀, 虽直接突破元婴,踏入了化神境界,但也因修为晋升得太快,使得她体内灵力很不稳定,需要尽快闭关稳固修为。
当下,她也没办法和师兄待太久,只来得及往霜序、四师兄以及圣殿长老们各传了一个讯息报平安,连竹溪阁都没有回,就又入了土宫的石林闭关。
游辜雪将她送入石林,舔了舔唇角残留的甜味,在石林外伫立片刻,转身欲要离开时,忽被一人逮个正着。
游辜雪停住脚步,垂首唤道:“大师兄。”
土宫的大师兄走上前来,伸长了胳膊,将手里提着的灯盏往他身前送来,上上下下照了几个来回,又往石林里望去一眼,揶揄道:“难得呀,三师弟,竟然还能在土宫里见着你,这么晚了,你怎还没有休息?”
游辜雪略微偏头,避开了灯盏刺眼的光,“大师兄不也还没休息么?”
余渺笑了声,提着灯盏转身往石林外的那一座石亭走,说道:“我睡不着,闲着无事,做了些宵夜,偏偏师弟师妹们不是外出就是闭关,夫子们正因为小师妹下午时不知被哪个小混蛋拐跑了而生气,无福享用,只能便宜你了。”
游辜雪站在原地有些犹豫。
余渺回头笑瞪他一眼,“放心吧,要是被岑夫子发现了,我帮你拦着他,你再跑也不迟。”
游辜雪这才跟着他的脚步走入石亭,余渺将灯盏挂上亭角,挥袖从亭中石桌上拂过,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食盒瞬间铺满整个桌面,盒盖打开以后,里面的食物还冒着热气。
香味瞬间弥漫开来。
余渺坐到石凳上,笑眯眯地望着他,“我听说你为等小师妹回来,坚持撑开剑道秘境的通道,受了些伤,这些都是灵食,多少有些食补之效,坐下吃吧。”
游辜雪不好扫大师兄的兴致,乖巧地坐到石桌旁,执起竹筷,大师兄给他介绍一样菜品,他就夹一样来吃。
灵食确有不同功效,入腹之后,化为一股滋补的灵力,汇入奇经八脉,让他浑身发热,面色肉眼可见地红润了许多。
游辜雪那一点伤,先经过慕昭然的药石,后又经大师兄的食补,已全无大碍。
还补得有些过了头。
只可惜本体和分身虽然五感相通,却是各承伤害,分身受了伤,只能自己调息,顶多指使那只狐狸出去,为他找些草药来。
吃得差不多了,游辜雪放下筷子,打量着大师兄的神色,问道:“大师兄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么?”
余渺神色微动,无奈地笑了一下,“师弟还真是敏锐。”
他长叹一口气,似是在斟酌语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从你入天道宫时,我便是金丹修为,到如今就连小师妹都已化神,我还是金丹境,我修为停滞在金丹境界太多年,寿元快要耗尽了。”
游辜雪抿了抿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余渺摆摆手,“我说这些不是想要你安慰,只是,可能寿元将尽,红尘之心便又重新浮了出来,开始想念从前在凡尘之中的日子了。”
“我打算等师弟师妹们回来,与他们都好好告个别,便离开天道宫,回我来处去了。”
修士踏入修途,寿命随修为增长,然凡俗红尘变迁不定,往往物是人非,修士死便死了,化灵而散,很少会生出这般落叶归根的想法。
余渺道:“我近来常常做梦,都是些以前发生过的事,有一件事埋在我心里良久,日夜煎熬,再不说出来,我可能死了也会继续不得安宁。”
游辜雪眼睫轻轻一颤,眸光流转,大约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
余渺心虚地避开着他的视线,没有发现他的神色变幻,低头盯着亭外流动在草木之上的银霜月色,自顾自地继续道:“百年前,那一次地龙入海,是我随着土宫的夫子们前往处理的。”
世间五行生转,灵气于天、地、海之间循环往复。每隔千年、万年,便会迎来一次山川剧变。
地龙,乃是地源之力凝化而成,陆地之内的灵脉太盛,便会东倾泻入大海,这股浩瀚磅礴的无形之力,被称作地龙。
地龙所过之处,山崩地裂,江河改道。当年天道宫曾监测到有地龙出世,五宫中人齐出,作为土修一脉的土宫,当然是此次事件的主导者。
余渺又是土宫中的大师兄,自然承担了不少紧要的任务,预测地龙可能所行的路线,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
余渺至今都还记得,当初日夜不休,推演勘测,终于绘得地龙大致所行的路线图时,心中那种大石落定的松快感。
图纸上交,他筋疲力尽,放心地闭眼睡过去,等再醒来,所看到的却是一整座毁于地龙所行的城池。
城中屋舍成片坍塌,大地裂开幽深可怖的罅隙,崩塌的山体掩埋了大半个城池,那些凡人就像是受惊的蚁群,在倾塌的蚁穴里惶然无助地奔跑,哭喊,不断被大地的力量吞噬。
余渺痛苦地揉了揉眉心,低声道:“我们已经预测出地龙入海所行的路线,原本是有时间去疏散撤离沿途的凡人的……”
他不知道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差错,会造成这样大的延误,会使得一城之人,毫无防备地被吞噬于地龙之下。
地龙泄出的力量太过骇然,连修士都只能退避,天道宫众人得上面指令,只能在原地待命。
“你的父母应当也是修行之人,他们将所有保命的法器都用在了你身上,勉强将你送出了地龙翻涌的力量中心。”
也算是游辜雪命大,在保命的法器消耗殆尽之时,遇上了岑望言,岑夫子眼见他已到了边缘,心中不忍,在山崩地裂之中,冒着危险冲进去救下了他。
游辜雪成了那一座城池中,唯一活下来的人。
幸而,灾劫只止于这一城,其后天道宫的动作都很及时,层层布防,及时疏散,直到地龙顺利入海,再没有发生过这样惨烈的覆城之事。
此后,天道宫更受到无数凡人感恩戴德,香火供奉不绝。
但余渺却始终想不通,当初为何会延误?他分明已经估算过时间,明明来得及,明明不该造成那样大的一个牺牲。
他不死心地试图去查清原委,最后得来的是夫子们面色凝重,隐晦地提醒他,让他不要执着于此事,事已至此,当向前看,以免生出心魔。
余渺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也并不是多么奋勇无惧之人,敢于一往无前地继续深究。
只是那覆灭的一城,终究还是成了他的梦魇,成了心中化不开的结,让他从此止步于金丹境界,再无寸进。
到了寿元将尽之时,他终于将心中之结吐露出来,愧疚道:“没能保住那一城,实在抱歉,三师弟。”
游辜雪起身,走到余渺身侧,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石亭飞檐,投向夜幕深处,如浓云一般漂浮在天幕上的悬岛,轻声道:“天灾人祸,势不得已,这些都不是师兄的错,大师兄当年所救之人更多,不必为此愧疚。”
余渺没有登上过问心台,是以他并不知晓天道宫所奉行的治世之道,但游辜雪知晓,这天道宫内所有登临过问心台的仙师都知晓,唯有认同此道者,才能从问心台上走出来。
天道宫要成为正道之首,成为世间的领头者,需要积累足够的信仰和威仪。
若没有一座城池的覆灭,世人又如何能见识到地龙力量的可怕?他们不知这力量的可怕,心中便无畏惧,自然便对解决了灾祸的天道宫生不出多少敬畏之心。
唯有让世人真真切切地看见死亡,看见悲剧,方能对拯救自己的天道宫,感怀恩德。
余渺沉默片刻,轻轻笑了一声,从亭中走出,“我当年也是这般劝说自己。”
可心里的这道坎,终究还是过不去。
他取下灯盏,挥了挥手,“走了。”
游辜雪看着那一盏灯火沿着蜿蜒小道,逐渐消隐在草木之后。
第153章
游辜雪当年从那地龙之中逃出时, 尚且年幼,只不过三岁上下,但那一场灾难还是深深铭刻进了他幼小的心里。
这么小的孩子, 在一朝之间遭逢巨变,失去至亲, 亲眼见着天地变色,无数人死在自己眼前, 即便侥幸逃出,从此也只剩孤身一人,无处可去。
岑望言一开始还很担心,他会不会惊吓过度, 出什么问题, 后来见他不哭不闹,回答旁人话语亦算是清晰, 瞧着是个可造之材, 便将他带回了天道宫,为他贯通灵窍, 洗经伐髓。
游辜雪在土宫跟随岑夫子修习数年, 于十岁时入地卷取得行天剑, 被剑尊看中, 从而入了剑尊门下,成为他的亲传弟子, 改习剑道。
尽管岑夫子因此而气恼他, 但游辜雪其实并不在意自己修习的是什么道, 他当初可以弃土术,转修剑道,后来也可以弃剑道, 而去修习毒蛊之术。
他所追求的,从始至终,都只是强大的力量,强大到若是再遇上当年之灾,他能够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也保护自己想护之人。
唯有弱者,会成为别人抉择之下的牺牲品。
距离天都城五十里之外的驿站。
此地夜幕晴朗,月色如洗,叶离枝倚靠在窗前发呆,难以入眠。
有风从庭院中拂过,吹动院内车辇上的悬铃,那悬铃由海中的贝类串成,撞出的声响也与寻常铃铛不同,少了几分清脆,多了一些朴实的沉闷。
悬铃摇晃,流淌出一丝一缕幽蓝色的流光,仿佛海中水浪。
这一次回天道宫,是由她的表兄东海鲛族的少主溯琴,亲自相送。
与鲛王相认后,叶离枝便与舅舅细说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也说了母亲当年的逼不得已,鲛王听完气愤难当,并不想认叶家这一门姻亲。
叶戎到底是南荣的大将军,鲛王虽然气愤,却也不得不顾念大局,不能为了已然过去快二十年的陈年旧恨,再大动干戈,造成两族纷争,只要求她从此断绝与叶家的往来。
叶离枝是请求了表兄,才能多绕一些路程,送她回一趟南荣。
她当初沾了圣女殿下的光,得以离开将军府,虽然一心想往天道宫来,却也心知前路一片迷茫,未来无定,不敢多提要求,将燕娘带在身边。
现如今,她以为自己终于能有些底气回来接她了,可到头来,她还是来迟了。
一个人族婢女的命,在溯琴看来,根本无足轻重,死便死了,所以他并不能感同叶离枝的难过,叶离枝心中的这份自责和愧疚,只能堵在心头,无人可诉。
深沉的夜幕中,忽有剑光闪过,叶离枝身畔的扶云剑微微一亮,发出一声清越剑鸣,她坐直身来,疑惑道:“云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