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在麒麟秘境时,看见他用琴,她便如此觉得了。
慕昭然心不在焉,直到耳边琴音停歇,身后传来问语:“怎么走神了,我弹得有这么不好听?”
慕昭然踌躇半晌,才道:“我有一样东西想给你。”
她嘴上虽这么说,但却一直没动,阎罗双手握住她的腰,将她侧过身来,盯着她摊手讨要,“拿出来吧。”
慕昭然犹豫了下,终是伸手从储物锦囊上点过,一缕流光从锦囊里流出,随着她的指尖划过阎罗掌心。
一条轸穗落进他手里。
轸穗是渐变的颜色,上方打着白色的同心结,下方垂挂的流苏逐渐染上绯红的色泽,像是一朵花丝繁盛的合欢花。
阎罗还没开口,她便抢先一步解释道:“因为……你那根琴轸一直空着。”
阎罗抚摸着这条合欢花一样的轸穗,“是啊,等你很久了。”
慕昭然心头一颤,抬眸看向他,正对上他认真的眼眸。
阎罗握住她的手,将轸穗重新放回她手里,用灵力旋转过琴身,将琴轸一面转到她面前,“你帮我系上。”
慕昭然听话地抬手,将这一条绯红的轸穗挂上了中间那一个琴轸,打了一个牢固的死结。这一条轸穗夹在左右黑色的轸穗之间,分外显眼,十分好看。
她刚垂下手,便突兀地听见剑鸣声响,不是从驿站外传来,而是从更遥远的地方,通过那一个落在行天剑上的标记。
阎罗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行天剑也要,它还缺条剑穗。”
慕昭然听着那若有若无传来的幽怨剑鸣,释然笑道:“好。”
剑鸣声终于消停。
琴音断断续续响彻一夜,天将明时才完全停歇,朝阳跃出山巅,照亮满地血腥。
那些应圣女令而来的南境世家修士望见此番景象,有人心中窃喜,面上却故作担忧,半掩口鼻道:“怎么死了这么多邪修,难不成殿下昨夜被邪修围攻了?殿下不会出事吧?”
“要是来迟,那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宁衰在后方冷笑了一声,裴随之回眸看他一眼,无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话。裴家比不上曾经的宁氏,是依附于另一个世家之下的小家族,族中就裴随之这一个元婴修士,宁衰只算是他哥的一个添头。
各大家族并不愿意接受这个差事,推三阻四之下,勉强在圣女令的时限内凑齐了这么二十来人,踩着最后时刻踏进了圣女所在的驿站。
驿站之外血腥未消,驿站内却全然好似无事发生,只有她身边灵使,看上个个都伤得不轻,看来昨晚的确经过一场恶战。
慕昭然转眸扫过众人,目光落在当头那人身上,紧绷着脸,生气地质问道:“我还好端端的,是不是令诸位失望了?”
此行前来的三名化神,慕昭然认得其中一个,是叫陈铭,是南境墨云城陈氏家主。
从前在南荣之时,他每次来王城圣殿,除了惯例送入圣殿的墨玉石,还会额外给慕昭然带一些自己捏的小陶人,各种好玩的小东西。
慕昭然偷偷捏的那个陶人替身,就是跟他学的。
陈铭当即上前告罪,“殿下息怒,实在是我等不知殿下回来,未能及时做好迎驾准备,收到圣令的第一时间,我等便往这里赶来了。”
慕昭然紧绷的表情缓和下来,便又显出一些少女的娇憨之气,噘着嘴道:“那就好,我还以为是各位家主伯伯,不愿意派人来迎接我呢。”
陈铭忙道:“哪里哪里,陈伯伯不是亲自来迎你了么?”
慕昭然笑了笑,“还是陈伯伯最好。”她顿了顿,忧虑道,“南境何时多了这么多邪修?”
陈铭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自从一年前,那个名唤阎罗的蛊修杀了灵尊后,魔道便士气高涨,以往躲在阴沟里的邪修也都冒了出来,在四境到处作乱,我们南境也深受其害。”
慕昭然点点头,对他表现出极为信任的样子,说道:“那这一路就要有劳陈伯伯相护了。”
陈铭拱手道:“这是臣下应该的。”
他瞧着慕昭然的模样,心下一宽,圣女殿下虽然修为见长,但是心性还和从前一样天真。
天道宫的灵气果然养人,若是他能有一二机会,得天道宫仙师,抑或是法尊指点,必也能突破瓶颈,更进一步。
车驾再次起行,前后都有世家元婴修士护持,圣女车辇被护在当中。
慕昭然坐上车辇,捏着圣女令把玩,对车旁的霜序道:“再遇袭击,你们就以受伤为由守在我车边就是,让那些世家修士去冲锋陷阵。”
陈铭骑着一头蛮牛灵兽走在前方,尚不知前路会有无数的法阵陷阱在等着他。
第163章
无间鬼市那一张悬赏令吸引来不少邪修之徒, 一路上几乎不曾消停过,陈铭带来的世家修士损伤惨重,又受圣令的挟制, 不能弃战而逃。
消息传回容氏,容氏家主心生疑窦, 与叶戎传讯试探:“叶将军,难不成在魔道之中还有你的助力?”
叶戎假作不解:“容家主何出此言?”
容辞冷声道:“南荣圣女不足为惧, 若只是为了对付她,便引邪魔入境,未免得不偿失。”
叶戎道:“本将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哪有那等通天手段去结交邪魔?我身边可用修士, 皆是容家主所派, 难道家主对我还不放心?”
两人虚与委蛇几句,便各自收了传讯。
叶戎捏着手里的传音玉, 冷哼了声, “老东西。”
他心知,那些世家之所以出力助他, 无非是想借他的手推翻慕氏与圣殿。功成之后, 他即便登上王位, 也势必会沦为一个受世家操纵的傀儡。
叶戎野心勃勃, 又岂能甘心受人摆布?
说来,还得感谢他的好女儿, 让他有机会与鲛族搭上线。叶离枝纵然恨极了他这个父亲又如何?妖与人一样, 权势和利益才是最牢固的盟约。
即便杀不了慕昭然, 借魔修之手先挫一挫那些世家修士的锐气,也是好的,总归对他来说不会有任何损失。
天道宫, 云霄殿。
叶离枝失手打碎了茶盏,清脆裂响在殿中炸开。
她眸中含泪地瞪向身前人,声音因愤怒而轻颤,难以置信道:“是你让鲛族去助叶戎?你明知道他是如何对我娘的,又是如何对我的,你明明知道!”
云霄飏目光掠过地上碎瓷,抬手一挥,瓷片腾空合拢,恢复如初,落入他掌中。
“离枝,你还不明白么?不是我要助他,而是法尊要助他,南境皇位注定会易主。”他轻抚她眼角湿痕,话语带着几分畅快之意,“到那时,你便是南荣公主,而慕昭然,只能在你脚下俯首。”
叶离枝摇了摇头,“不可能的。”
云霄飏嗤笑一声,“有何不可能?法尊供奉天书,承接天谕,法尊助谁,天命便在谁身上。你看,就连我师兄,不是也不敢为了她当真做出什么有违天道宫、有违法尊之事么?”
师兄啊师兄,即便他和慕昭然再如何郎情妾意,到最后,不还是选择了龟缩在覆雪殿中,作壁上观么?
行天剑,奉天剑。
从踏入天道宫那一日起,他们便注定成为天道宫的一把利剑而已。
叶离枝静默片刻,失笑道:“常言说,男子薄情,原来就连行天君也不例外。”
云霄飏眯了眯眼睛 ,掐住她的下颌逼迫她看向自己,不悦道:“你为何觉得游辜雪就该是例外?我师兄向来冷情,情爱不过是他修行之路上的点缀,随时都可以抽身而退。”
“离枝,我和他不一样,我答应过会保护好你,便不会舍下你不管。”
叶离枝垂下眼,无心再与他争辩。
五日后,圣女车驾到达南荣王城,慕昭然一眼便望见瓮城之中的两具高大的偃甲人,其全身皆有金石所铸,双目精光烁亮,盘膝坐于地上,便与瓮城的城墙齐高。
车队从瓮城穿行而过时,能感觉到两具偃甲人强烈的压迫感,完全不逊色于一名元婴修士。
“看来我投入玄机阁的灵石没有白费。”慕昭然满意道。
阎罗视线扫过偃甲人身上遍布的法阵和机栝,赞道:“倒是比前世还做得更好了。”
世家修士不知圣殿里还有多少具这般修为可比元婴的偃甲,亦有所忌惮,才未敢将手继续伸入王城之中。
这一路跟随陈铭而来的二十名元婴修士只剩不到一半,化神修士一死一伤,陈铭亦中了邪修的诅咒术,眉心发黑,元神不稳。
大长老以疗伤之名,将护送圣女的世家修士全都扣在了圣殿中。
慕昭然许久未见大长老,乍一眼对上那张苍老的面容,险些没认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抚过尧姑花白的鬓角,鼻尖一酸,声音涩哑:“这是……怎么回事?”
尧姑安抚地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温声道:“无妨,年纪大了,长些白发,也是应当。”
她说着,目光上下细细打量过慕昭然,发现她一身灵力充盈,修为远超她所预期,就连身量也长高了些,眼底浮出欣慰笑意,随即生出几分心疼。
“这么快就进阶化神,殿下这几年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能在如此短的时日内精进修为,达到化神,必定经历许多艰险。
慕昭然却摇摇头,拍了拍胸脯,大言不惭道:“我可是南荣圣女,或许不得老天眷顾,但必定受这方大地厚爱,运气好得很,一进天道宫就遇见位好师父,又得遇许多机缘,根本没受什么苦。”
她一路走来,实在听到太多天命之说,反握住尧姑的手,用力捏了捏,“大长老放心吧,天命究竟在谁身上,还不一定呢。”
尧姑莞尔,点头应下,又转眸去看她身边唯一陌生的男子,问道:“这位是?”
她其实早在圣殿外迎驾之时,便注意到他了,只见此人身姿挺拔,眉目如画,气度很是不凡,与霜序一左一右随在慕昭然身侧,看上去殿下对他竟比身边灵使还要亲近三分。
慕昭然转头看向阎罗,后者对她挑了挑眉,气定神闲地等着看她要如何介绍他。
此刻周围并无闲杂外人,身边尽是信赖之人,慕昭然话到嘴边,唇角一翘,“朋友”两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坦然道:“未来道侣。”
现场一时静默,霜序等人俱都瞪大眼睛望过来,心下震惊,这才几日,朋友怎么就升级成未来道侣了?难道这就是患难见真情?
那行天君呢?
“道侣?”尧姑也没想到会得来这么一个惊天动地的答案,目光重新落回阎罗身上,这一回恨不能将他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仔细审查一番。
阎罗站在那里,被数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同样猝不及防地难以回神。
他眼底平静的神色倏然碎裂开,像被狂风席卷的湖面,翻涌出巨浪,衣衫下的肌理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宛如一根突然被人绷紧的弦,显出几分不知所措。
可惜,他脸上的面具到底只是伪作,就算再如何真实,也缺少了许多细微表情。
慕昭然瞧见他的反应,忽然有些遗憾,要是师兄本尊在这里就好了,她好想知道他现在,最真实的神情是什么样子。
殊不知,覆雪殿中的人因为她这一句话,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游辜雪闭上眼,抬手按在心口,与分身相通的五感,让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慕昭然往他身旁靠来的体温,馨香飘入鼻息。
耳边传来她的神识传音,轻声唤道:“师兄,快回神了。”
阎罗蓦地回神,郑重地朝尧姑拱手行礼,“拜见大长老,在下游唔……”
慕昭然一把伸手捂住他的嘴,眨了眨眼,用眼神提醒他——游辜雪现在还被法尊的禁令关在天道宫中。
但是,阎罗的名声也不太好,不能摆上明面。
慕昭然干脆按下他的手,“算了,这些虚礼都不重要,尧姑还是先带我去看看圣殿的承天鉴如今是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