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为她这一句话,游辜雪才不惜割肉放血,切割元神,炼制出一个分身。
只是没想到,云霄飏的气运不足,乃是因她当初窃夺过他的气运,她在神木之上预见的未来,竟然是因她而间接导致的。
慕昭然咬了咬唇,郑重道:“以前我畏惧天道宫的神威,害怕重蹈前世覆辙,就算明知你所行之道与天道宫不同,却还是自私地要求你屈居在天道宫之下,做他人手中身不由己的刃。”
“现在,我不怕了。”她的声音清脆,撞入他的心海之中,激荡起层层涟漪,“我喜欢师兄说的那句话。”
游辜雪透过与分身相通的视野,看到了慕昭然那一张意气飞扬的脸。
她并指做剑,学着梦境中他的模样,朗声道:“今日之后,再无替天行道的行天剑,从今往后,我要让这把剑只行我的道!”
行天剑在他脊骨里嗡鸣一声,呼啸飞出,悬立在身前。
游辜雪伸手抚摸过雪亮的剑刃,屈指轻弹了一记,他弯起唇角,笑着应和道:“是该只行我的道。”
剑气从他指尖扫荡开去,掀起漫天水花。
法尊迟迟未有动静,游辜雪便也安静地待在覆雪殿内修炼,没有什么别的举动,恍若已将外界纷扰尽数隔绝。
直到一个月后,一声钟鸣陡然打破了天道宫的寂静。
那钟声来自刑罚堂,沉如滚雷,三震之后,回音久久不散,乃是召集全宫仙师的号令。
游辜雪心中微动,已有所预感,他抬手抚过身旁梅花鹿的头顶,淡声道:“去吧,躲进绝山深处,不论外头有何动静,都不许出来。”
梅花鹿歪头望他,鹿眼澄澈天真,丝毫没有察觉天道宫暗潮涌动的气息,仍像往常一般张嘴去咬他的袖子,耍赖不愿离开。
游辜雪扯回袖摆,慢慢捋平袖上褶皱,道:“绝山深林里的紫灵芝窝子,我都用你的毛做了记号,你不去好好守着它们,等它们成熟,就要被别的灵兽捷足先登了。”
梅花鹿一听这话,那还如何了得,登时四蹄一蹬,循着自己毛发上的气息,转身欢快地往绝山深林中奔去。
天道宫刑罚堂钟鸣,是极其重大之事。
一般的弟子犯戒,不过由刑罚堂依据宫规审断,五行学宫三位仙师在场见证即可,非重罪之事,刑罚堂极少会动用召集全宫仙师的钟声。
上一次刑罚堂钟鸣,还是行天君受打神鞭之刑。
此刻钟声回响,天道宫上下皆动,除了应召而来的仙师,还有许多弟子赶来围观。
游辜雪到达刑罚堂时,这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他绕过刑罚堂外那一座威严的解豸照壁,步入敞亮的大堂。
堂内已有诸位仙师到齐,依次分坐于两侧交椅上,一见他进来,面上的神情都有几分复杂难言,有失望、有愤慨,亦有疑惑不解,不敢相信。
刑罚堂的堂主巫善长老坐在主座下首第一个座上。
主座空悬,意味着法尊将亲临监审。
堂中央,跪着两名少年,堂前摆放着一扇约摸人高的白玉屏风,游辜雪视线淡淡扫过二人,神色未变。那二人他并不陌生,乃是师尊座下的侍剑童子。
钧天殿中灵光波动,九霄引天灯静悬在天书之上,灯中氤着一重紫气。
法尊送出一道灵力入灯,将云霄飏从引天灯中唤出,掐诀细探了一番他的修为,满意颔首。
“不错,化神巅峰。”
九霄引天灯汇聚神州四境地脉之气,其内灵气浩荡,世间仅有。
云霄飏坐在灯芯之中,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但凡不能及时将灌注入体的灵气炼化为己用,等待他的便是爆体而亡。
如此强催之下,倒确实让他长进不少,短短一月余,就晋升了一阶,从化神中期触及到了化神巅峰之境。
云霄飏握拳感受片刻自己丹田内浑厚的灵力,经脉亦比以前拓宽了不止一倍,剑基更是凝聚,心头一阵振奋。
连日来在灯中所受的苦楚,便也不觉得多难捱,忙俯身对法尊叩首道:“弟子多谢法尊不吝栽培,必定不负所望。”
法尊微微颔首,说道:“你在灯中闭关修炼,进境不凡,若一鼓作气,直接突破化神踏入下一境界,也尤未可知,本尊原不欲打断你,只是今日……”
他顿了顿,神情沉肃,“有两名昔日侍奉在你师尊左右的侍剑童子,状告行天剑犯下弑师之罪,你身为剑尊亲传,不可不去。”
云霄飏怔愣,眼中露出惊疑之色,“弑师?这怎么可能?”
法尊挥袖道:“你去了便知。”
云霄飏只得行礼告退,转身疾步出了钧天殿,御剑飞落而下。
刑罚堂外人山人海,各宫弟子皆有,堂内所发生之事,正在人群中飞快传播,引起一片片哗然之声。
云霄飏踏入堂中时,一眼便看见跪在堂中的两道身影,蹙眉问道:“暮山,暮水,你们怎么在这里?”
这两名侍剑童子并非人族,而是常年受剑尊的剑气熏染,顽石生灵,自化形开窍后就一直随侍在剑尊左右。
剑尊身陨后,浮剑台上的侍者一部分去了金宫,一部分去了云霄飏的洞府侍奉,唯有暮山、暮水二人,继续留在剑尊洞府,看管打理。
比起疏冷的大师兄,暮山、暮水明显更亲近云霄飏,看到他时双眼俱是一亮,有了几分底气,异口同声道:“小师兄,你终于来了!”
云霄飏扫了一眼殿中情形,当即明白过来,冷声斥责道:“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师兄和我从幼时就追随在师尊身边,可以说是师尊一手教养长大,他绝不可能做出伤害师尊之事。”
即便他与游辜雪的关系早不复当初,两人甚至因为慕昭然而有过几次冲突,他依然不信师兄会做出弑师之事。
两个侍剑童子状告大师兄,心里本就忐忑,再被他斥责一番,当下双双都红了眼。
暮山道:“今日我们二人在打扫剑尊闭关的藏锋洞时,无意间触碰到了洞中影壁,正好看到了影壁中的这道剑痕。”
暮水指向殿中白玉屏风一角,说道:“小师兄也知道,这扇影壁是剑尊平日记录修炼心得、剑法之物,旁人是做不了假的,大、大师兄做了什么,你们只需一看便知,我们并没有说谎。”
这扇白玉屏风,亦作影壁,的确是剑尊生前炼制的法器,其上留有许多剑痕,更是记录有剑尊自创的剑法,内里隐约可见舞剑的小人。
剑尊在世之时,剑意浩荡,寻常人根本难以靠近这面影壁。
如今剑尊陨落,遗留在其上的剑意也消散干净,众人才能这般近距离地站于影壁之旁。
然而,暮水所指向的那一角,却遗留有一道不同寻常的剑痕,其中蕴含的并非是剑尊的剑意,而是行天剑的剑意。
岑夫子看了一眼始终静默立于一旁的人,忍不住为他辩解道:“行天君身为剑尊大弟子,与师尊切磋求教之时,在影壁上留下剑痕,也不足为怪。”
旁边有夫子跟着附和道:“的确,这影壁左下角,不也留有奉天君的剑痕么?单凭一道剑痕,能证明什么?”
暮山昂起头道:“这扇影壁,有记录影像之能,能存下这道剑痕刻录上影壁之时的场景,我们当时也不知触碰到了哪里,显出了影像。”
他们二人便被那影像吓了一跳,心惊胆战半晌,才拖着发软的双腿,将这一扇影壁搬了刑罚堂来。
暮水望向云霄飏,眼巴巴道:“小师兄,你应该知道该如何看到影壁中的影像。”
其实游辜雪一定也知道,只是暮山、暮水不敢问他罢了。
云霄飏沉默须臾,回头看了一眼游辜雪,巫善道:“行天君身为被告之人,不便触碰影壁,便劳烦奉天君使影壁显像,至于影像真假,我们也必会查探清楚。”
云霄飏点了点头,送入一道灵力,点亮了影壁底台上的一片符文。
影壁内荡出一圈涟漪,涟漪汇聚入影壁右侧那一道斜长的剑痕,激发出其内行天剑气,一段影像从剑痕中喷吐出来。
影像中所显,是剑尊闭关于藏锋洞中的情形,他盘膝坐于法台之上,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睁开眼来,并指为剑撕开了虚空中一道裂隙。
裂隙里有风雪狂涌而出,顷刻间在地面铺上一层白霜。
剑尊抬手,右手化出金身法相,穿越雪风,没入那裂隙之中。
片刻后,便有刺眼的电弧从裂隙中窜出,顺着剑尊的法相手臂游窜而上,周围雪片飞舞,双方剑意剧烈交锋。
最后还是那电光游龙更胜一筹,电弧撕裂开剑尊的手臂,一道凛冽剑光从裂隙劈出,一剑穿透了剑尊的真身,斜劈到了他后不远处的影壁之上。
剑尊喷出一口鲜血,整条右臂衣衫尽碎,鲜血淋漓,周身剑意都在那一剑之下,溃泄千里,法身肉眼可见地衰败了下去。
正是这一剑,加速了剑尊的陨落。
影像倏地消散,但行天剑的剑意却未散,残留的剑鸣声回荡在刑罚堂内外,让堂中众人都不由避让。
已无需辨别影像真假,只这般锋锐逼人的剑意,便不可能作伪。
众人惊骇,大堂中寂静良久,巫善终于拾回自己的声音,问道:“行天君,你可有何解释?”
游辜雪盯着影壁上的剑痕,面无表情道:“那一剑是我的。”
第171章
慕昭然听阎罗说完刑罚堂中正发生的事, 猛地一拳捶在桌案上,气恼道:“可恶,是在冰原之时, 那时候,明明是剑尊先要阻我, 我才不得不用你给我的小剑反击的!”
剑尊本就到了强弩之末,又为了帮云霄飏解开心结, 耗费大力气重现隐雪城幻境,消耗甚大。
她反抗的那一剑,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怎么能就把他的死,全都怪罪在这最后一根稻草上呢?
她抬眼, 着急道:“师兄, 你向他们解释清楚,那一剑是我放的。”
阎罗摇了摇头, 神色沉静, “你所用的小剑,是我交予你手, 就算说清楚那一剑是出自你手, 我也撇清不了干系, 还会将你也牵扯进来, 多受一份罪。”
慕昭然眉心紧蹙,不服气道:“难不成, 就要任由他们将这‘弑师’的罪名扣在你头上?冰原之事, 我并不觉得我有做错, 师兄也没有做错。”
她一把拽住他的袖摆,干脆想要一不做二不休,“正好, 不如就将雪族人的真相公之于众!”
阎罗伸手覆上她的手背,轻轻一握,“隐雪城当年盛产寒精石和寒髓,有天道宫的认可和庇佑,与神州四境的宗派世家皆有往来交易,尤其是北境四宗,你以为这个真相当真是无人知晓的么?”
真相一直被掩埋至今,只不过是因为,雪族人不能予人利益罢了。
他们生于冰原,长于冰原,视冰原地脉为母,能在冰原之上自给自足,极少与外界互通,更不肯将寒髓做为商品,与外界交易。
只有隐雪城掌控冰原,才能将地底的寒矿开采出来,为外界所用。
游辜雪被困冰原二十年,回来之后,隐雪城之事早已盖棺定论。
天道宫向世人给出的理由,是雪兽狂化,覆灭了一城。他当年上报的真相,也被掩埋进了尘土中,只成了他一次任务的败笔。
没人继续深究,是因隐雪城亦早已失去了价值,现今冰原的寒矿开采,由天道宫做主,北境四宗每十年轮换。
曾经的真相如何,其实并没有几个人真正在意。
除非彻底掀了这天,否则,现在张口,也会被再次按回尘下。
阎罗道:“法尊一直疑我,只有我死,才会让他彻底放下戒心,既然他要利用我,来做师弟的最后一块垫脚石,那便成全他好了。”
他伸手抚了抚慕昭然耳畔碎发,“昭昭,到了现在,我们还需耐心一点。”
刑罚堂内,气氛凝重。
所有人都在等着游辜雪的进一步解释,只有云霄飏注意到了师尊撕开裂隙时,扑入藏锋洞中的雪风。
他的表情几经变换,袖中手指蜷紧,心绪剧烈起伏,犹豫地张了张嘴,又缓缓闭上了。
当初师尊为平他心魔,在冰原之上筑造一座大型幻境,想让他借助游辜雪的一次失败任务,来化解心结。
他知晓,这对于师兄来说,的确不甚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