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飞入天道宫的传讯符箓。
符箓中传来的,皆是诸如秘境崩毁,灵泉枯竭,海岛动荡这样的消息,修士们所赖以生存的洞天福地,俱都建造在灵脉之上。
四境诸人都坐不住了,终是有人斗胆询问道:“奉天君,法尊这是何意,我四境生灵是犯了何错,要夺我四境灵脉?”
云霄飏站在祭台之上,眼底俱是茫然,显然也未料到当下情景,迟疑答道:“我也不知,不过法尊如此行事,必有其用意,诸位还请相信尊上。”
恰在这时,一道白光从祭台延伸而出,光华绵延如练,化作三千白玉阶,直抵那一座最高处的钧天岛。
众人抬首望去,只见得悬岛之上瑞云翻涌,往两面分开,露出岛上宫楼玉阙之影。
云霄飏似得了旨意,立即道:“请五行学宫诸位仙师,及四境诸位来使,随我一起登上钧天岛,觐见法尊,完成最后的祭礼。”
他言罢,率先踏上了三千长阶。
慕昭然等这一刻很久了,她收敛心神,随众人一起登上了这一座她前世可望而不可及的悬岛。
钧天岛上劲风刮面,带着几分深秋的冷冽,慕昭然一踏上钧天岛的地面,便感觉到了岛内不同寻常的灵气,她低头看向脚下土地,用鞋尖轻轻碾了碾地上土壤。
整座悬岛蕴含着充盈的地源之力,倒像是悬在天空中的一枚地核。
钧天岛虽为最高悬岛,却不甚宽广,岛心那一座钧天殿变成了一座圆形祭坛。
四根盘龙柱立于祭坛四面,祭坛中心供奉着那部凌驾于世间规则之上的天书,天书之上悬着一盏古朴的琉璃灯盏。
有金色的法字自天书中飞出,结成法环,环绕在灯盏左右,四境汇聚而来的灵气皆被吞没入灯盏中。
法尊利于祭坛之上,许久未见,他身上的神威更盛,已有了渡劫之威。
此情此景,他当真便像是一尊立于神龛之上的神像,低眉垂目,慈悲地看向每一个前来参拜他的信徒。
就连慕昭然初初见到他时,都不由晃了神,对高高在上的神灵油然而生一种,忍不住想要俯身跪拜的崇敬之意。
对他更是生不出半分反抗之意,毕竟,神引世人,他的所作所为当是不会错的。
“昭昭!”神识中传来游辜雪的低喝,一下将慕昭然惊醒过来。
法尊居高临下地俯瞰众人,从容开口:“此间灵脉衰竭,诸位忧虑,本尊早已知晓,我界万年以来无人飞升,困守一界,便如无源之水,迟早消耗殆尽,本尊在钧天殿中日夜观摩天书,终得一解法,那便是破开天门,让上界仙灵之气流入此间天地。”
慕昭然听得叹为观止,没想到都到了现在,法尊竟然还能编造出这样一个冠冕堂皇、大义凛然的理由来。
众人互相看了看,就算心中怀有疑虑,在法尊深重的威势之下,也只能埋头信服,无人敢质疑。
法尊打量众人反应,眼中掠过一丝满意笑意,抬手指向天书之上的琉璃灯,继续道:“此灯名为九霄引天灯,是一盏能够踏碎虚空,通往上界的天外仙宝,需要大量灵气供养方能出世,是以才需引动四境灵脉,须知,大破方能大立。”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齐齐抬头,望向那盏悬于天书之上的琉璃灯。
此灯晶莹如玉,内有光华流转,似藏着日月星河、高山大川于内,一盏能破开虚空,通往上界的仙宝,岂不意味着,这就是一件能助人得道飞升之宝。
难免有人生出觊觎之心,又碍于法尊威势,只能掩藏回心底。
法尊当然也洞察了一些人眼中浮出的贪欲,不过蝼蚁之欲,不必入心。
他继续道:“但是想要点燃此仙宝,只凭灵气尚不足够,还需有天书选中之人,以身化作灯芯,方能照见天门。”
现场一片寂静,只能听见灵气汇流的呜呜风声。
无数目光追随着法尊的视线,落到云霄飏身上。
云霄飏心底顿时一片寒凉,如坠冰窟,原来所谓的“天书选中之人”竟是如此,原来法尊先前的培养器重,竟是为了这一刻。
六畜之后,终于要献上这场封禅大典的最后一样祭品,人祭。
云霄飏僵立当场,心跳失序,目光慌乱地扫过所有人,最终定在一双含着讥诮的眼眸上。
慕昭然,她早就知道了!
慕昭然眼眸微弯,嘴唇轻轻动了动,无声吐出两个字,“恭喜。”
这也算是亲自道贺了吧。
实没想到,前世,云霄飏以大义之名诛了她和阎罗,今生,法尊亦以大义之名,逼他献祭。
云霄飏,你该怎么逃呢?
逃,此时此刻,云霄飏的确想逃,他可以为了天下苍生牺牲自己,但绝不该是这样被人当做棋子,宛如一头无从选择的牲畜,被推上这一条献祭之路的。
云霄飏伸手按在腰间悬挂的奉天剑,雪亮剑光倏地飞出,他纵身跃上灵剑,往钧天岛外疾冲而出。
法尊眯眼望着他疾驰的背影,失望地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息拂过祭坛外众人,竟压得所有人都脊背往下一弯,承受不住跪伏到地上,半空中的云霄飏,就像是一只被利箭射中的飞鸟,从奉天剑上跌落下来,被一股无形之力吸入引天灯中。
“不!不要,离枝——”九霄引天灯中霎时腾起浓郁紫气,淹没了云霄飏的身影。
悬岛之下,叶离枝忽地心跳一滞,没来由地心慌气短,她隐约听见了云霄飏的声音,透着浓重的绝望气息。
溯琴的传音亦同时飘入她耳中,语气淡漠,“表妹,这一出好戏,你真该来看一看。”
叶离枝看向那一条连通至钧天岛的长阶,捏紧了袖口。
晴朗的天幕中陡然风云变幻,漫天霞云眨眼之间,变作了铅黑色的厚重劫云,劫云铺天盖地,黑压压笼罩在天都城上,天光一下昏黑,悬在四方天际的承天鉴便越发显眼。
劫雷威势不慑凡人,但却让天道宫中的修士喘不过气来。
叶离枝转眼看了看周围弟子,咬了咬牙,悄声退出人群,爬上了那一条长阶。
钧天岛上天威更甚,天劫的雷光已然在头顶聚集,祭坛外的众人不得不四散躲避,法尊看着九霄引天灯中亮起的一抹紫金色的焰光,唇角浮出笑意。
劫云里游窜的雷光,最终交织成一束,仿佛天漏一般,从云中轰然劈下。
这天劫来得古怪,法尊隐约觉察出不对,但已来不及多想,他一把将天书揽入怀里,手中托举着九霄引天灯,迎天雷而上。
在接触到它的一瞬间,法尊心中那一丝异样之感便得到了验证。
这劫雷之中竟裹着一道锋利的剑光,雷光缠绕在剑刃之上,如龙蛇游走,从天直刺而下。
浓云之上现出一头威武的麒麟神兽,神兽半角,之前被雷劈掉的獠牙还被长齐,背上站在一道挺拔的身影,手握一柄长剑。
麒麟场域和行天剑域结合,麒麟吞入的天劫之威和行天剑,一同为法尊造就了这样一场来得凑巧的“天劫”。
“游辜雪!”法尊怒喝,抬手从天书中借力,试图撕开压顶的雷电剑光,掌中的天书却忽然被另一股力量所挟,从他掌中脱手而出。
法尊面露惊愕,仓促之间,只能匆忙结印,撑起一道结界,硬抗头顶落雷,与此同时,另一手屈指抓去,想要夺回天书。
天书受两股力量争夺,僵持在半空,书页哗啦啦地翻动,天书之中两个名字,同时亮了起来。
江澈元。
慕昭然。
天书之中有太多的名字,但唯有一人是天书之主,掌控着天书之力,其他人都该是他手中操纵的傀儡,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但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傀儡,一个棋子,竟与他一样坐上了棋桌。
是哪里出了错漏?
法尊心神大震,被头顶剑光击穿结界,一剑刺穿了整座钧天岛,雷光在悬岛内乱窜,撕裂了布满整座悬岛的法阵,再沿着法阵逆溯向四方。
悬在四方天际的承天鉴内,皆闪过雷电之光,继而崩裂,坠落。
天书上的九霄引天灯光芒一黯,没有充盈的灵气供给,灯身开始解体。
慕昭然听着脚下钧天岛轰隆隆崩塌的声响,双眼被天地间尚未散去的雷电映照得透亮。
她长身立于祭坛上,红衣猎猎,衣发飞舞,对几近暴怒的法尊弯唇笑了笑,说道:“这才是真正替天行道的一剑。”
第176章
慕昭然和游辜雪这合力的一剑, 称得上惊天动地。
那一道剑光从云霄贯入钧天岛内,雷光与剑芒交织,几乎撕裂整片苍穹。
这一座千年来屹立在天都城, 乃至整个神州大陆,最顶端的悬岛, 发出不堪重负的轰鸣,从悬岛内部开始坍塌。
山岩断裂, 宫阙倾塌,法阵崩毁,钧天岛上的众人皆被这威势所迫,不得不飞身逃离岛外。
“那、那是行天剑?”岑夫子怔愣道, 一时失神, 被林夫子抓着衣领往外拖。
天道宫中乱成一团,有弟子惊慌无措, 御剑而逃。有长老高声呼喊, 在绝山之上撑起结界,护住山上大片的楼阁殿宇, 也有人逆着漫天砸下的山岩, 往那一座正在崩塌的钧天岛上行。
动荡的灵气罡风中, 叶离枝俯身攀附在摇摇欲坠的长阶上, 此刻进退维谷。
她失却修为,已没有了御空之力, 若是这条长阶崩毁, 等待她的, 便是粉身碎骨。
她心中惴惴,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阶梯,犹豫着是否该掉头返回, 没等她做出决定,一块巨石自崩裂的钧天岛边缘轰然坠下,正正砸在玉阶之上。
身后的路断了,她只能往前。
叶离枝咽了咽口水,唇色惨白,在呼啸的狂风中,仰头上望。
隐约看见有许多身影从钧天岛内逃出,有人出手结了一道法印,法印化作飞花,从他身前散出,迎向正在往下坠落的大片山石。
头顶坠下的山石,便在法印之力下,被碾成了飞散的黄沙。
黄沙漫天,叶离枝再看不见上方的情景,没有了山石砸毁长阶之危,她咬了咬牙,继续上行。
钧天岛在天道宫中,无异于圣地,有着至高无上的象征意义,此刻岛身下坠,众仙师们第一反应,便是合力结起灵力屏障,托举住这座悬岛。
悬岛往下坠落百丈之后,坠势终于一缓,停了下来。
尘烟散开,众人才又再次看清了钧天岛内的情形。
钧天岛心被一剑穿透,留下一道巨大的沟壑,那一座祭坛也被劈斩成两半,阵纹完全崩裂。
此时,裂开的祭坛两端,各伫立着一道身影。
法尊那向来洁白无尘的法衣,也终于再次染上血污,袖袍下的手臂已成焦骨,游辜雪用尽全力的一剑,不仅刺穿了钧天岛,还重创了他。
自从执掌天书以后,他便鲜少再有如此狼狈之时,尤其在天道宫权势日益强盛的现在,即便他是要让这天开,都无人敢忤逆他。
他的目光越过僵持在半空的天书,往祭坛另一端的慕昭然望去,额角青筋暴起,面目扭曲,仿佛只在眨眼间,就从慈悲的神灵,变作了暴怒的修罗。
“好久,没有人敢这么与本尊说话了。”法尊沉声道,“仅凭你们也妄想与本尊相争!”
他言罢,竟反手一拧,生生将自己那条被雷剑劈成焦骨的右臂,从肩上撕扯下来。
鲜血尚未滴落,便被他一同祭炼,抛上半空,他单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天书哗哗翻页,一个法字被他从天书中强硬抽离出来,倏地没入手臂之内。
霎那间,那手臂内涌出滔天神力,焦枯的筋骨内流转金纹,顿时迎风而长,宛如通天巨木,直插云霄而上,携着摧枯拉朽之势,朝着云层里的麒麟神兽,一把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