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昭然心中一惊,试图凭自己之力将那法字收回,急道:“师兄,当心!”
云端,游辜雪那一剑耗损的灵力尚未恢复,麒麟神兽负着他在云上狂奔。
可那袭来的大掌遮天蔽日,劲风摧开云层,每一根焦枯的指骨,都犹如一根擎天之柱,掌间交错的罡风,结成困阵,让它无处可逃。
慕昭然望见这一幕,咬紧牙关,把心一横,全力催动体内的星核。
源源不绝的地源之力从丹田涌出,一瞬将她的修为从化神初期,直接越过洞虚,催生到了渡劫之境。
法尊震惊道:“你,怎么可能?!”
慕昭然并不能长时间维持这样顶峰的修为,她并不废话,身上涌出黑影,石相从身上显现,身形膨胀,拔地而起,朝着天书抓去。
她要夺走天书的所有法字,让天书彻底认下她这个新主。
法尊猛然回神,也意识到了她的打算,全力祭出自己修为,同时往天书抓去,“休想得逞!”
双方的力量在天书之中剧烈碰撞,渡劫期的威压从岛心扫荡开,发出轰隆一声巨响,瞬间将钧天岛夷为平地。
天书在这两道力道的争夺下,发出刺耳裂响,书脊崩断,灵页四散,其内法字狂泄而出,化作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慕昭然和法尊一同卷了进去。
云层之上,法尊那一只焦臂上的法字一闪,光芒黯淡下去,与此同时,它合拢的拳中爆发出耀眼的剑光,游辜雪一剑劈开焦骨,从麒麟身上跃下,往下疾冲。
“昭昭!”
天书中的法字碰撞到一起,力量越发紊乱狂躁,完全失序,但凡靠近的修士,皆被震得气血翻涌,神魂动荡,无人能靠近。
游辜雪全然顾不上其他,他握着行天剑,被一次次逼退,又一次次逆着狂涌的灵流往里逼近。
九霄引天灯从撕裂的天书中滚落出来,灯芯晃了晃,内里那一点焰火熄灭了,灯壁裂开,一道身影从灯中跌出。
云霄飏自被吸入九霄引天灯后,他的肉身便像是变作一根蜡烛,不断地融化,曾经在这盏灯中得来的修为,皆变作了燃烧他血肉的灯油。
此刻,他的下半身已完全被烧化,如今只能凭借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托着残废的身躯往外爬。
周围飞沙走石,威压如大山罩顶,他的双眼已经不太能视物,只是凭借本能往外逃,他还不能死,他答应过离枝,会好好保护她的。
他若就这么死了,她以后该怎么办?
云霄飏断断续续地召唤自己的本命剑,不知尝试多少遍后,终于听得一声剑鸣,由远而近,落入他手中。
“奉、奉天,带我去找她……”他艰难吐出一言。
奉天剑托起他的身躯贴地而行,往一个方向掠去,云霄飏模糊的视线越过满地狼藉,在钧天岛的边缘,望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她了,但他还是认出了她。
“离枝。”
叶离枝原本已经后悔听了溯琴的话,冲动地登上这座悬岛,以她现在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修为,稍有不慎就会死在这漫天动荡的法力中。
但在看到云霄飏的那一刻,她却庆幸她来了。
奉天剑将他带到了她身边来,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惨的样子,双腿尽失,残破的衣衫下,露出通红的皮肉,仿佛他血管里流淌的并不是血,而是滚烫的油。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叶离枝怯声道。
奉天剑剑气耗尽,摔落地上,云霄飏从剑上滚落,落进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他倚靠在她身上,用嘶哑的嗓音,艰难回道:“法、法尊,他骗了我,他栽培我,只是为了让我成为引天灯的灯、灯芯,助他飞升……”
叶离枝怔了怔,轻轻抚了抚他的脸,“到头来,你和我一样,也只是他人的踏脚石。”她顿了顿,失笑道,“你利用我,他利用你。”
云霄飏用力睁大眼,可依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有些语无伦次道:“不,离枝,我、我是真的喜欢你……是法尊骗了我,是他给了我最后的吞月剑法,是他逼迫我的。”
“离枝,奉天剑尚在,我能恢复的,我答应过你,以后会好好保护你……”
云霄飏五感已经有些钝化,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心口的钝痛。
他低下头,用力地眨动干涩的眼眶,短暂恢复清晰的视野里,看到了一柄雪白的断剑,剑格上有着漂亮的流云刻纹。
是曾经碎断了的扶云剑。
现今,这把断剑正被握在一只白皙纤细的手里,用力往他心口刺入。
叶离枝温柔的话音拂入他耳中,“不用了,云公子,我信了你一次,已经不敢再信你第二次了。”
奉天剑在旁嗡嗡震颤,云霄飏试图挣扎,叶离枝心中一慌,双手握住剑柄,用全身的力量压在剑柄上,将扶云剑仅剩的那一段剑刃,完全刺进了云霄飏心口里,直到剑格。
鲜血从他体内涌出,染红了剑格上的流云。
叶离枝心跳得厉害,但手却没有抖,她以为自己会哭,然而眼角却只余干涩。
她还记得自己与云霄飏练成最后的圆满一剑时,有多开心,那个时候,她注视着他的脸,以为自己往后也能圆满。
可惜,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圆满剑意也并非就是最终。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圆满。
她盯着云霄飏逐渐黯淡的眸光,轻声道:“我其实可以不需要你的保护,也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从叶戎,到祝轻岚,再是南荣圣女,鲛族,最后到云霄飏,她一直都在试图为自己寻求一个依附的对象,却从未想过依附自己,从未真正相信过自己。
叶离枝,叶离枝,叶,离枝而死,叶戎为她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她竟也被束缚在了这个名字里。
但她不是叶,她是个人,她其实不必依枝而生。
这个道理,为什么她直到现在才看透。
身下的人彻底断了气息,奉天剑上生出裂纹,锵然粉碎,剑气流泻向四周,切断了这一片土地。
叶离枝只觉身下一震,整个人已经随着崩裂的山岩一起滑了下去,下面便是万丈深渊,而她现在还无法御空。
她下意识松了手,看着云霄飏带着她的那一把碎掉的扶云剑,和山石一起滚落,淹没在了下坠的山石里。
钧天悬岛虽然被众仙师控制住了,没有继续下坠,但岛外缘的山石依然时不时就会崩裂,是以,这一处的动静并未引起人们注意。
唯有两个留心着叶离枝的人发现了,溯琴看到了那一抹随着山岩一起跌落的身影,略一犹豫,还是倾身往那里赶去。
绝山的山林里,一只红狐从躲藏之处急奔出来,腾空而起,往高空冲去。
祝轻岚虽受阎罗的灵兽契约所束缚,无法化作人身,但他被迫跟随在阎罗身边的这些时日来,倒也没受到什么磋磨,阎罗心情不错之时,还会指导他修炼。
祝轻岚新修得二尾,不是妖力所化的虚尾,而是实实在在的狐尾,他如今已算是三尾狐,有了御空之力。
此时此刻,叶离枝并不知道还有人会来救她,她也并不指望别人来救,濒死的危机催化了她体内的妖脉,她周身忽然爆发出强烈的妖气。
溯琴试图感应到了什么,他俯身下冲的势头猛然一滞,悬停在了半空。
目光的尽头,是叶离枝妖气萦绕的身影,充盈的水灵环绕在她身周,仿佛凭空而生的一片海,托举住了她的身躯。
叶离枝竟在此时结成了妖丹,不是依赖灵尊妖力而化的妖丹,而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妖丹。
充盈的妖气拂动她的衣袖,叶离枝睁开眼睛,伸手一抓,身周的水灵气汇聚入她手里,化作了一把深蓝色的冰剑。
钧天岛内,九霄引天灯轰然炸裂,天书的力量彻底失序,法字携带着九霄引天灯溢散出的破界之力飞散出去,在半空中撕扯开一道道裂隙,完全搅乱了时间和空间。
慕昭然和法尊一起被吞入了那道道裂隙之中。
二人站在天书撕裂的虚空中,无数的画面在眼前纷飞。
慕昭然看到了冰原上的雪,看到了地龙翻涌之下被大地吞灭的城池,也看到了让人一夕之间屠尽的药王谷。
以及更多本不应死而死之人,本不该灭而灭的族群,本不该枯而枯的灵脉……
她忽然意识过来,这都是千年来,法尊利用天书所干涉的命运。
慕昭然冷笑道:“这就是你所奉行的正道?邪魔都得自叹不如。”
法尊亦转头望向那一幅幅浮在虚空中的景象,神色从容,并不为所动。
他抬手指向那冰原上那一片被风雪吞没的废墟,说道:“这些雪族人坐拥寒矿,却不知开采利用,只顾自己龟缩于一隅,安然享乐。可冰原之外,九尾狐族祸乱四方,人族在妖族之下活得水深火热。”
“本尊带人开采寒矿,炼制法阵,以此镇压封禁了在世间为非作恶的九尾狐族,换得多少人族重获新生,就连你南荣都是因此而建,这难道不是正?”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自傲的正义,又转头指向那一座正被地龙吞噬的城池。
“地龙入海,山川剧变,此乃天灾,就算不管不问,依然会有人死于地动,本尊不过稍加引导,令他们死得更有价值一些罢了,这有何错?”
“至于那药王谷,起死回生之蛊,一旦流传入世,为此争夺牺牲的人,只会比药王谷人多百倍、千倍,本尊屠灭药王谷,岂不是防患于未然?”
他说罢,轻笑了一声,指着天书中翻卷的诸多景象,如同指点江山,就像是高坐庙堂的神,轻描淡写,便能判定,谁人该生,谁人该死。
终了,他看向慕昭然,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谆谆教导之意,笑道:“你生来富贵,想来从未见过牧人放羊,羊群之中,需得有一个领头羊,那羊群才能知进退,辨方向,人亦如此。”
“牺牲一些人,换取更多人得以存活,这岂非大义?如何不能称之为正道?”
慕昭然沉默良久,因为他的话而陷入了踌躇之中。
法尊观她神色,再接再励,循循善诱道:“本尊不知你是何时得天书青睐,但能被天书选中,可见你我是同路之人。”
“本尊飞升之后,此间众生将再度群龙无首,如果你愿意,本尊可传你衣钵,允你继我之志,成为执掌此世间规则的至尊,行这引渡世人的大功德之事。”
不得不说,法尊和天书不愧是合作了千年的好伙伴,作为天书残页的系统,给她画的大饼,滋味都和法尊画的一模一样。
这一番话,真的很有吸引力。
慕昭然好似为他一席话所顿悟,眉心蹙起的结舒展开来,仰脸笑道:“法尊所言极是,舍小以成大,牺牲少数,以安天下,这话听着确是大仁大义。”
“既然如此,那牺牲你一人,换取四境生民安泰,岂不更是功德无量?”
第177章
“冥顽不灵!”法尊叹道, “本尊千年心血,岂能让你一个无知小辈毁于一旦!”
言罢,法尊再不多话, 身后浮出一具披坚执锐的金身法相,怒喝一声, 朝慕昭然攻去。
那怒喝之声犹如闷雷在虚空中滚动,肉眼可见的金色音波震入慕昭然耳中, 几乎将她耳孔震破,慕昭然立即飞身后退,隐没入地煞的身体里。
一金一黑的两具庞大法相在破碎的天幕中交锋,仿佛神与魔的较量, 但看似神灵之人, 也不见得便是正义,看似魔煞之人, 也未必便是邪恶。
慕昭然每夺得一页天书, 便将其内之景吞入地煞,再从虚空之中喷吐而出, 示于天幕之上。
她也只是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 会哭会笑, 有自己的私心和欲望, 会因喜欢一个人而偏心,也会因讨厌一个人而偏见。
所以, 凭她一个人, 无法评判法尊的所作所为是不是正义。
她要让天下人都看见, 让天下人自己去评判,他是否正义。
不止是天道宫,也不止是这一座天都城, 此刻,神州四境的天幕上皆浮现出一幅幅清晰的景象。
被隐瞒在天道宫辉煌声名背后的真相,从撕裂的天书中翻出,昭然大白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