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就连进入地卷后经历都与前世不一样了。
前世,明明她初入地卷时,掉落的地方并不在铸刃谷,而是一座很普通的山林,山林里有一间茅草农屋,屋外有一块四四方方的土田。
一个粗布麻衣的老头就在那田里翻地,一看见她,就哎哟哎哟地叫着,说什么马上雨季要来了,他必须要在雨季到来前,翻好这片地,但他年岁大了,腰不好,怕要误了农时,叫慕昭然给他帮忙。
慕昭然睁大眼睛,看疯子一样看着他,她堂堂一国公主,连种花都没有亲自摸过土壤,甚至还是第一次见他嘴里说的那个叫做“锄头”的农具,那老头竟敢大言不惭地要她刨地。
慕昭然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但那明明就是一座土山坡,她却怎么都走不出去,半晌后又走回那一块农田前。
田里的老头见到她,继续道:“小姑娘,你帮老夫翻好这片地,老夫有好东西答谢你。”
慕昭然轻蔑地哼一声,转身走了。
等她第三次走到农田前时,那老头又道:“小姑娘,你与老夫有天定的缘分,注定是要为老夫翻这一块地的……”
慕昭然没等他说完,换了一个方向,转身又走。
等慕昭然气鼓鼓地在那破山林绕了五六趟,都不愿接过老头的锄头后,老头终于急了。
他不再跟她故弄玄虚,追在她身边不停絮叨道:“我这里有一本顶好的土修功法,乃是凝聚了老夫一生修行的心血精华,只要你为我翻好那片地,我就将此功夫传承给你。”
慕昭然抓起地上的一根枯枝驱赶他,“滚开点,别来烦我,谁要修你那破土术!”
老头被打得哎哎直叫,怒目圆睁,不敢置信她拥有这样好的土系天赋,却这样不识好歹,愤怒道:“无知小儿,老夫这本功法可是能连通地源之力的绝世功法!是多少人求也求不得的。”
慕昭然那日听到岑夫子说“地源之力”便觉有一丝熟稔,直到地卷开启,她才想起来,曾经在哪里听到过。
就是在这翻地的老头嘴里。
但前世的慕昭然对土修不屑一顾,就算老头再怎么吹嘘,也无动于衷。
老头为了求她继承衣钵,不断妥协,从让她翻一整片地,到翻半片地,再到只要她拿起锄头挖一下,他就愿意将自己的绝世功法传给她。
慕昭然被他烦得要死,急着想走出这片山林,佯装答应他的要求,拿到锄头的第一时间,就一锄头敲死了他。
林子里传出一声沉重而哀鸣的叹息,慕昭然眼前景象一晃,终于出了那片山林。再之后,她一路艰辛,甚至纡尊降贵,去求同入地卷的弟子,求他们将她带进铸刃谷。
她平日里,什么苦都吃不得,却在那石阶上受千刀万剐,也不愿后退,就为了能取得一把和奉天剑同出一处的剑,就算无剑愿意为她而来,她也要强撬一把剑出去。
慕昭然躺在床上,无奈地想,自己前世能为了云霄飏一心一意地做到那个地步,她也当真算是一个很坚强的恋爱脑了。
坚强的恋爱脑阖上眼,很快坠入梦乡。
旭金台上,游辜雪低垂着眼,浓长的睫挡住了他的眼睛,耳边似有铃音轻轻摇响,叮叮当当,煞是悦耳。
他魂灵上有一丝幽微红线波动,牵扯住一缕神识,落入绮丽梦境。
重重叠叠的帷幔,笼罩出一片昏暗狭小的空间。
睁眼便看到躺在床榻上的熟悉身影,青色披帛蜿蜒地覆在她身上,衬得她周身肌肤如新雪一样莹润白皙,绣着金线的纱幔缠住她的手腕。
浑圆的镂空金铃缀在右手腕上,只要她一动,便叮叮叮地响。
慕昭然泪眼蒙蒙,喉咙里转着难受的低泣,游辜雪俯低身去,隔着覆在脸上的薄银面具,贴在她耳边,轻声道:“都是你的错。”
都是你的错。
只用一只铃铛,就让他嫉妒到了这个地步。
第24章
喧腾的市井之音从窗缝里透进来, 渐渐压过梦中叮叮作响的铃音,将慕昭然从那一个难耐的梦境里惊醒过来。
床榻上蜷缩着的人浑身一震,蓦地睁开眼睛。
她眼中泪雾未干, 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半边枕头都被睡梦中泣下的眼泪打湿。
慕昭然睁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 还未彻底清醒,直到窗外一声嘹亮的吆喝, “包子出锅咯,热气腾腾的包子——”
这一下,才像是将她的魂彻底从梦境里拖拽出来。
慕昭然下意识抬手,来回转动了一圈自己被绑缚一晚上的手腕, 腕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但许是心理作用,她总觉的手腕发酸。
耳边隐隐还摇荡着梦里响彻一夜的铃音。
比起之前的梦, 昨夜的梦里, 阎罗其实没对她做什么,甚至, 他什么都没做。他就那样跪坐在她身前, 微微俯低下头, 将她狼狈的姿势尽数揽入眼中。
他就那么看着她, 面具下一双清浅的琉璃眼眸,一点点融进撩人的欲, 灼热的目光来来回回地在她身上逡巡, 一遍又一遍, 用眼神视丨奸着她。
慕昭然在他的注视下,身子细细地颤抖起来,她羞恼地挣动手腕, 听着铃音一阵一阵摇响,软声哀求他,一开始求他放开自己,后来求他摸一摸自己,最后哭着踢他,让他滚让他别再看她。
她很难受,他看上去也并不好过,慕昭然看到了他脖子上鼓胀的青筋,血管突突地跳动,蔓延至喉结处的雷击伤痕红得像是要沁出血来,穿戴严整的衣袍下,厚重的衣料也压不下去的弧度。
铃音之外,是她小声的啜泣,和他沉重的喘丨息。他们同样痛苦,明明都渴望着对方,可他偏偏就是什么都不做,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折磨谁。
慕昭然想要狠狠骂他,可听到他说“都是你的错”,她便像是被他抓住了软肋,顿时什么气焰都没有了。
“对不起,是我错了,你原谅我……”慕昭然悔恨低泣,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下去。
她心里其实很痛恨慕隐逸要告诉她那些,就连她的亲弟弟最后都选择了舍弃她,却偏还要告诉她,有另一个人珍视过她,她自以为被囚困的十年,是有人用自己的命给她续来的十年。
如果她不曾知晓什么连心蛊,也不曾知晓什么以命续命,她就可以继续当做他们之间只有交易,她依附阎罗的保护,阎罗觊觎她的美色,他们之间从无真心。
如此,就算她背叛他,亲手害死他,慕昭然也不会感觉愧疚。
因为临死之时,所觑见的这一丝真心,害得她现在连做梦都对他说不出一句狠话了,还哭哭啼啼地求他原谅。
“慕昭然,你怎么能这么憋屈。”慕昭然捂住脸,懊恼地捶床。
下次,下次如果还再做梦,她一定要将他也扒光了绑起来,晾一晚上!这是她的梦,她应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才对!
慕昭然在床上翻腾了一阵,终于把梦里那些懊恼、悔恨和愧疚一股脑地塞进心底里,从床上翻身坐起来。
简单洗漱过后,她对着镜子理了理有些蓬乱的发髻,用水将凌乱的发丝抹平,理顺发带,随意往头上插了几朵珠花。
拿起曳纱铃时,她面上一热,将青色披帛囫囵团成团,和铃铛一起塞进了腰间的储物锦囊里,暂时有点无法直视它们了。
地卷之外,旭金台上,游辜雪睁开眼睛,身形忽地化作一道流光从台上遁走。
众人听见剑啸震颤,回过头去,只看到行天剑破空而去后留下的一线白痕,有夫子疑惑道:“他怎么突然走了?”
有人回道:“兴许有急事吧。”
刑罚堂里,巫善抬头望向绕过影壁而来的熟悉身影,终于没忍住道:“行天君,你近日来得是不是过于频繁了?比往年加起来的次数都多了。”
游辜雪面无表情道:“抱歉。”
巫善自然也听到过五行台上传出的流言,说行天居单恋南荣圣女而不得,那近日来他为何频繁前来刑罚台,便清楚明了了。
他走上前去,摇了摇头,开解道:“你修的是行天剑,又不是无情剑,只要恪行天道,不逾法规,纵然有几分私情,又有何妨?何必灭情绝欲,把自己搞成无趣的木头梆子,这谁能喜欢你?”
游辜雪不语,他心中可不止有几分私情而已,就算割灭千万遍,也灭不尽他心中私情私欲。
纵情太过容易引来上面之人的注意,会很麻烦,他今日逼迫铸刃谷中兵器共鸣,已是太过放纵自己了。
他来此领罚,只是让自己冷静。
巫善道:“罢了罢了,随我来吧。”
白日来临,祝轻岚从铸刃台上醒来,旭金台上众夫子皆松了口气。
随即又有人生出疑惑,他是如何能抗住昨夜那次攻击,这个疑惑也只有等他出来后,才能得到解答。
另一边,待慕昭然一手抱着牛油纸袋,一手抓着一个包子,边啃边走出这座小镇时,日头已明晃晃地挂在头顶,将近巳时。
她想要去找前世那个追着她塞机缘的老头,看见相似的山林子就往里钻,看见在地里劳作的农夫,就凑上去打量,试探性地询问,“你需要人帮你翻地吗?”
农夫抬起头来,看到问话的人是个锦衣玉饰,唇红齿白又细皮嫩肉的小姑娘,都连连摆手,“我们这些都是粗活,你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哪里会做这些?”
当然,偶尔也会遇上些健谈的,问她从哪里来,怎么一个人在乡野田间,如果大小姐当真想体验一下,也可以让她下地里来试一试,就是可能会脏了她的裙边。
慕昭然看出那不是自己想找的人,脸上的笑瞬间收敛回去,转身就走,徒留下地里一群摸不着头脑的农民。
她一身绫罗华裙,又独自一人,难免会遇上些心怀不轨之人,好在她法宝众多,对付些山野匪寇,都不在话下。
慕昭然就这么在地卷里游荡,也闯进过一些灵宝洞府,不过都未多做停留,别的弟子都是抓住一切遇见的机缘修炼,只有她挑三拣四,无有着落,让在外观看的夫子都摸不透她到底想做什么。
就这么连晃了三日 ,慕昭然终于耐心耗尽。
她走进山路边一家茶棚里,一连灌了三碗茶水解渴,路边的粗茶苦涩,难喝得她眼睛鼻子皱作一堆,连日的辛苦和委屈在这一刻爆发。
慕昭然怒气冲冲地砸了茶碗,气恼道:“死老头子,谁稀罕要你的传承!”
她掏出那一根上上签来看,心中嘀咕,夷则那家伙卜的什么破卦,她哪里大吉大利,如愿以偿了?
慕昭然丢下银子,打算回去曾经经过的洞府,找一处土灵气充裕之地修炼,再也不去找什么山头土坡了。
转过身时,手中签文流淌过一道应验的金光,眼前的场景倏而一变。
地卷画面上忽然荡漾出一圈涟漪波动,只须臾,涟漪平息,图中看上去一切如故。
岑夫子猛地站起身来,伸长脖子往地卷里四下寻找:“瑶光圣女呢?”
因慕昭然一直在地卷中无所事事地游荡,其他夫子早已不再关注她,只有岑夫子对土宫的这一株新苗格外关注,慕昭然的身影从那茶棚旁一消失,他就发现了。
经他这么一问,所有人都开始在地卷上寻找起来,结果竟都找不到她的所在。
“难道是进了什么洞天秘境?”有人猜测道。
另有人回道:“就算进入秘境,地卷当中也该有星点标识,注明她的所在地,现在连属于她的标识都不见了。”
于是有人点着地卷上标识一一数过去,入地卷中人一共二十四名,现如今只剩下二十三粒星点标识。
“我们全都守在地卷外,也没见着她从地卷里出来呀?”
“难道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地卷一直都在我们的监控下,能有什么危险?若是遇到意外,她会被立即传送出地卷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凭空消失。”
有人看向岑夫子,问道:“是否要去请祭酒出面?”现今的五行学宫祭酒,乃是三尊之一的灵尊,三尊居住在最高悬岛守卫钧天殿,非有大事,并不常露面。
岑夫子思忖道:“地卷之中一般不会有危险,还是再观望看看。”
慕昭然并不知外面所发生的事,她踩在蜿蜒的林间小道上,就在前一刻,脚下还是一条宽阔的官道,现在官道被土泥小路取代,身后的茶棚也不见踪影。
不远外林木掩映处,露出半片茅草屋檐。
慕昭然高兴起来,快步往前走去,转过农屋,看到了那一片等待开垦的农田。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坐在田埂上,一边捶着弯折的腰,一边唉声叹气,感叹自己年岁已高,身子不中用,恐怕翻不完这片地,来年怕是要饿肚子了。
再次见到他,慕昭然有些不敢上前,她前世性子跋扈,常因冲动而坏事,拿锄头敲人时的确心狠手辣,事后冷静下来往往后悔,可后悔无用,她便学会给自己找各种借口开脱,久而久之便也开始理所当然地觉得不是自己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