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再一次站在前世被她敲了一锄头的人面前,她心中难免心虚畏惧。
老头转头看见她,皱纹交叠下的双眼亮起精光,招手唤她过去,说道:“小姑娘,你行行好,来帮一帮我这个老头子罢。”
记忆中熟悉的话语,让慕昭然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她闭眼定了定神,习惯性地在心里开解自己,她还不容易才找到这里,不能逃跑,前世是前世,现在已经重新来过,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她只要不再像前世那样冲动就好了。
调整好心态,慕昭然走上前,眉眼弯弯,眸光明亮,挂起一脸真诚甜美的微笑,开门见山道:“老翁应该在此等候我良久了吧?”
那老头装模作样道:“老朽等的是有缘人。”
“我能出现在这里,说明我就是老翁的有缘人。”慕昭然屈下膝盖,和他一起蹲在田埂上,看着前面那一片板结僵硬的土地,继续道,“既然是难得的有缘人,不如省过这些故弄玄虚的试探,老翁直接把你的功法传给我得了。”
老头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她,似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斥道:“荒唐!想接老朽的衣钵,就得通过老朽的考验,翻完这一片地,休要想那不劳而获之事。”
慕昭然没想不劳而获,可也不想太过受累,她经历过前世,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直接一张口就踩在他的底线上讨价还价,说道:“那我挖一锄头。”
老头吹胡子瞪眼,半晌才不情不愿地比划道:“至少半片!”
慕昭然也学着他伸手一划,圈出面前这一小块地,“就这一块!”
老头两眼瞪得越发溜圆,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丫头,都还没开始做,就嫌苦怕累,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慕昭然亦不服气地呛声回去,“你这老头,守在这里不就是为了传下自己的衣钵,又何必要故意刁难?”
一老一少你一言我一语,拌了半天嘴,最后各退一步,圈定了一块双方都能接受的范围,老头连连叹气,“土修一道何以衰落到如此境地。”
言语之间,很是嫌弃慕昭然这个偷奸耍滑的衣钵传人。
慕昭然昂了昂下巴,回道:“你也不看看别的道系,要么飘逸出尘,要么剑惊四座,就算考验传人,也没有叫人下地刨土的。”
修仙修仙,修的便是超脱凡尘,仙人之姿,没有人愿意越修越往土里钻。
慕昭然哪做过农活?就算答应了翻土,也不知道怎么下手。
老头在这地卷里等了上千年,终于等来这么一株适合的独苗,哪怕她一看便是养尊处优,嫌苦怕累之辈,对她也很是迁就。
见她不知从何下手,便叹息着站起身来,亲自过来教她如何握锄头,如何使力,慕昭然得到要领,挥舞锄头朝那干硬结块的地里刨去。
她一开始力道把握不准,锄了几次都没能锄动,还险些挖到自己脚上,看得那白须老头在旁边连连唉声叹气,慕昭然听得烦躁,把锄头往地上一杵,转头瞪他。
老头连忙闭上嘴,重新坐回田埂上。
慕昭然才又重新握紧锄头,调整姿势和力道,尝试起来。
土壤终被掘开,一股精纯的土灵气从翻开的土壤下流泻出来,慕昭然动作一顿,这地下的土灵气浓郁到,竟然肉眼都能捕捉到一缕一缕飘逸出来的茶色灵气。
她周身灵窍本能地打开,几乎是如饥似渴地畅饮着从地底溢出的土灵气。
老头坐到田埂上,哼了一声,“你现在知道老朽为何要你翻地了吧。”
慕昭然灵窍自行吸纳空气中的土灵气,她土系天赋出众,如此精纯的土灵气入体,令她周身经脉格外舒畅。
老头坐在田埂上念念有词,口述心诀,教授她如何引导土灵气在体内循环周天,纳入丹田。
慕昭然不知不觉跟着他口述的法诀迈步,挥动锄头挖开土壤,满溢的土灵气亲昵地萦绕在她身周,顺着灵窍,一丝一缕地淌入经脉内,顺应心诀催引灵力,一点一点沉淀入丹田,慢慢夯实。
等到慕昭然回过神来,她竟已哼哧哼哧地将这一整片地都翻了一遍。
松软的土壤呈红褐色,星星点点的土灵气漂浮在地表,看上去有一种能够承载一切生命的活力。
慕昭然不由蹲下身,抓起地上的一捧土,从心底生出一种难言的喜悦和满足,直到掌心传来刺痛,她洒下土壤,看到了手心被磨出的一串水泡。
“好痛。”慕昭然抖掉掌心里的土,方才那点由心而生的欢喜荡然无存,郁闷地想,她就说她讨厌修土术了!她堂堂南荣瑶光圣女,竟成了耕地的牛!
老头依然坐在田埂上,一脸欣慰地看着她,说道:“还不来感谢老朽,助你筑成灵基。”
她筑基了?
慕昭然闻言,立即闭眼内视丹田,丹田内一片红褐之色,土灵气被夯实到极致,凝为一片具象化的土地,似是将脚下这片土地直接搬进了她的丹田之内。
慕昭然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晕过去。
——她不会是这世上第一个真把自己丹田筑成田了的修士吧?
第25章
虽然为了能够叩开钧天殿, 为南荣请回承天鉴,她已决心要好好修炼,但是当真正看到自己的灵基筑成, 往后一生注定了要在土泥石沙中打滚时,她心中还是不免怅然。
慕昭然甚至都没有力气和老头拌嘴了, 只垂头丧气地坐在田埂上,闭眼反复内视着自己的丹田。
看得久了, 她发现丹田之中那一片土地上,有几个浑圆的土坑,土坑之间有丝缕状的铭文相联系,如同镶嵌在地面的星斗。
并且, 她丹田之内也并非是真正的土壤, 土灵气所筑成的灵基上,还铭刻着一个个字符, 是在筑基过程中老头口述的心诀。
这些心诀字符和土灵气缠绕在一起, 密密麻麻地筑成了她的灵基,只有一小片点亮, 剩下的还有很多黯淡地沉在她的灵基之内。
老头苍老的声音飘来耳畔, “这就是凝聚老朽一生心血的地星诀, 你只要找到大嚣、重华、荧惑、镇、辰这五枚地星石, 炼化为己用,就可得到这大地之中无穷无尽的地源之力。”
慕昭然睁开眼, 视线落在他身上时, 不由惊了一瞬。
他忽然之间变得更加苍老了, 一头白发愈发枯槁,脸上的皱纹深得如同雕刻在那副面皮上,背脊完全佝偻下去, 完全没有了先前那番精气神。
老头蹲到地上,伸出枯槁的双手掬起地上一捧松软的土壤,神情虔诚得不像是抓起的一捧土,倒像是捧着什么无比珍贵的华宝。
他看上去是真的很爱这一片大地。
土壤在他刻满皱纹的手掌间揉制成团,很快被捏出了鼻子耳朵嘴巴,土灵气涌入土团中,一阵亮眼的红褐光芒爆出,一只土狗忽然从红光里蹦将出来,围着老头“汪汪汪”地叫唤起来。
老头逗着土狗哈哈大笑,点了一下它的鼻子,示意道:“去,去。”
土狗很通人性地调转过脑袋,哼哧哼哧地朝慕昭然跑来,慕昭然跳起来就躲,大叫道:“你别过来!”
土狗完全不懂她的拒绝,她越是躲,它便越是高兴,尾巴摇成了扇子,裹着一身脏兮兮的泥巴往她身上扑,慕昭然脚下一滑,不小心摔了一跤,被它趁机跳进怀里,在她裙摆上留下一串泥巴脚印。
慕昭然抱着它,被它热情地舔着手,想到自己那只陶土娃娃,一时将它丢开也不是,抱着也不是,只能尽可能地将它举起来,嫌弃道:“不准舔我!你的爪子上都是土,不准擦我身上!”
老头在旁边端着土碗喝水,看着她们笑得开怀。
终于制住土狗后,慕昭然才得以喘息道:“五枚地星石?那为什么我丹田里有六个坑?”
老头抚着下颌长须,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那一个多出的坑,名为‘锁星’,乃是属于你的金丹位,你也是这地星诀中的一星。”
既已承接了他的衣钵,慕昭然还是认真地倒了一碗粗茶水,行了拜师礼。
老头接过她的茶水喝了,但却不愿意告知自己的名姓,只深深看她一眼,那双浑浊的眼中难得流露出了一点曾经的精光,说道:“传承之事只你知我知,小黄知,你出去后,也别说是我的徒弟。”
慕昭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很不服气道:“你嫌弃我?”
老头被她吓得差点让这一口拜师茶呛死,摆手道:“我哪里敢哟,你看看你比小黄都凶,一言不合,老朽都怕你要弑师。”
慕昭然:“……”她心虚地别开眼,抓住小黄,猛揉它的脑壳,顾左右而言他,“那我是不是不能告诉别人,我在修地星诀?”
老头摆手道:“无妨,地星诀是我老年所成,还未在世间崭露,你就说是你随便在土里挖出来的就行。”
慕昭然怀疑地打量他,这老头这么怕被人知道,该不会是什么被关在地卷里的穷凶极恶之徒吧?
随即又转念一想,穷凶极恶之徒也应该被锁在罪碑里,比如她这个穷凶极恶之徒的名字就曾在罪碑上,她便暂时放下心来。
慕昭然刚筑成灵基,修为并不扎实,之后的日子都待在这座山林里修炼,逗逗土狗,和老头拌几句嘴,吃的也是老头自己种的青菜,没什么油水,味道实在不怎么样。
老头一日比一日地衰老下去,一开始他还能炒两个菜,后来连站着都需要依靠拐杖支撑,慕昭然只能学着自己做,顿顿吃白水煮菜,两个人都吃得一脸菜色。
临近地卷关闭的日子,慕昭然也有所感应,她抱着怀里的小土狗,心中担忧但又不想表现出来,抓着机会便旁敲侧击地询问,她要是走了,他和小黄怎么办?他们能不能出这一张地卷?
老头指着门口那片田地,神情安详地说道:“你走之前,给老朽在那里挖个坑吧。”
慕昭然张了张嘴,最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自从将地星诀传授给她后,他就像是完成了一生的夙愿,精神和身躯都在飞快地走向衰亡。
结果,他还是会因为她而死么?
这一世和前世不同,前世她与老头不曾相处过,也没有师徒之缘,慕昭然这个恶毒女配对外人或许轻贱了些,但对被身边人多少付出了感情。
想到他还是会因自己而死,慕昭然心里只觉难过,前世敲死他的罪,辗转重来,终究成了一道枷锁,梗在她心中,无法释怀。
老头大约察觉了她的情绪,朝她伸出枯朽的手掌,说道:“放手过来。”
慕昭然不明就里地将手伸去,却猝不及防地从他手上穿了过去,她诧异抬头,“你……”
“你不用有所负累,老夫早已身陨,留在这地卷里的不过是一道执念,执念消解,老朽终于也能入土为安了。”
慕昭然怔了怔,蓦地蹲到地上,开始抹眼泪。
老头围着她打转小土狗也在她身边汪汪地叫。
老头笑嘻嘻道:“哎哟哎哟,这是怎么了?看你成天没心没肺的,难道就这么舍不得我?”
慕昭然捏住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眼泪,内心的那一道罪孽枷锁咔嚓一声裂开,险些又忍不住抓起锄头给他一锤,恼怒道:“谁舍不得你了,死老头子!”
早就死了怎么不早说!知不知道,她这数日来,内心有多煎熬!
老头飞快从她身边退开,捶胸顿足,“你这小女娃,怎么还是这么凶恶?”
慕昭然冷哼道:“我就这样,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最后一日,慕昭然听师父的话,在那片蕴含着充沛土灵气的田地里,挖了一个四四方方的豪华大坑。
地卷关闭,缥缈云雾从天上降下来,山林开始褪色,慕昭然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从图卷中抽离,最后一刻,只看到老头站在田地里她挖的那一个坑旁,对她摆了摆手,张嘴说了一句话。
小黄在他脚边“汪汪”叫了两声,身子趴伏到地上,重新化为了一捧黄土。
慕昭然的一声“师父”堵在喉咙里,辨认着他的口型,瞳孔惊愕地颤动,直到从地卷中完全抽离,飞身站定在旭金台上,她还有些发愣。
岑夫子快步走上来,围着她上下打量一圈,唤道:“昭然,慕昭然!”
慕昭然蓦地回神,转头看到一双双注目着她的眼睛,胸口里急促的心跳才慢慢平复下来,她下意识仰头望向半空的地卷。
地卷合拢,五行灵力化为束绳,系上卷轴,重新封上这一幅图卷,沉入绝山之内,消失不见了。
他们在地卷里多日,外面其实才过去一日,此时斜阳夕照,天空中铺满了瑰丽的晚霞,映得演武场上一片霞色流光。
进入地卷中的众人,几乎都有收获,有人得了佛经,有人学了技艺,有人获得了本命法器,所有人从地卷中出来后,修为都有所提升,最次的都顺利筑基。
正应了外界传说的那句话,扔头猪进去都能筑基出来。
大家在地卷中的经历,都能被外界所观看到,只有慕昭然失踪的那一段时间,让人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岑夫子询问道:“昭然,你在地卷里是遇到了什么奇遇?”
慕昭然抖了抖自己裙摆上的泥,回道:“我无意中进了一处田野,那里土灵气充裕,我就一直待在里面修炼,直到成功筑基后,就被地卷弹了出来。”
从她裙摆抖落的泥土,的确蕴含着充沛的土灵。
地卷是给所有入天道宫弟子的机缘,有人机缘大,有人机缘小,弟子不愿意明说,夫子们自然也不会强求,慕昭然从地卷中顺利出来,众夫子便也放下心来,没有打破砂锅地问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