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颊被人捧住晃了晃,慕昭然脑中的嗡鸣声渐缓,终于挤进来别的声音。
六师姐圆圆的脸盘凑在她面前, 担忧地看着她,“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内伤?你老实说, 可别自己硬撑着啊。”
慕昭然手心贴在她手背上,振作起来, 笑了下,“没有,就是今天摸了太多石头,有点累。”
望舒不疑有他, 转身挽住她的手臂往回走, “那就更要快点回去,多吃点大师兄做的饭, 补充补充能量。”
她一边走, 一边语气轻快地说道:“我刚入土宫那会儿,见二师姐的女将军可威风了, 最先也修习的点石术, 每天都入石林摸石头, 摸了整整一年呢。”
慕昭然大惊失色, “要摸一年?”
望舒不好意思地搓搓发梢,“只是我耗时比较久呢, 摸了一年, 除了那一片凶石区域, 我都快把所有石头摸完了,都没能找到契合自己的本命石,炼出石相, 最后就只能放弃了。本来我也不擅长修习点石术,你当然不用了,我听岑夫子说,你的土系天赋很高,肯定有很多石头都能契合你。”
慕昭然丧气道:“那可不一定。”虽然很多石头,她都觉得可爱,很契合自己,但偏偏地星诀挑的很,一颗都不愿纳入丹田。
她丹田里还是只有一颗独苗。
关于石相,慕昭然倒是有了一些感悟,只是未到万事俱备之时,她还未轻易尝试。
两人说着话,很快便回到土宫中,殿中灯火明亮,十分热闹,那一张坑坑洼洼的大圆桌上,摆着一口浑圆的大铜锅,内胆里装着炭火,外面一圈雪白的羊汤,正咕噜噜滚沸。
楚禹提着筷子,催促道:“小六小七回来了,可以下菜了,快点快点。”
紧接着便有好几双手响应,端着肉菜往汤里倒,锅里羊汤猛地一涨,差点溢出来。
这一段时间以来,慕昭然倒是已经逐渐习惯了和他们共桌吃饭,但是眼看着好几双筷子就要往汤锅里搅动,她还是忍不住抿了抿唇。
大师兄大手一挥,把周围的筷子都敲回去 ,取了一双干净的筷子匀了匀汤里的肉菜,煮好之后,也细心地先给慕昭然分出一碗来递给她,“来,小师妹,你这段时间辛苦,多吃点。”
慕昭然乖巧地接过碗来,“谢谢大师兄。”
五师兄莫银安抱胸站在另一侧,小声嘀咕了一句,“贵人就是矫情。”
慕昭然假装没听见,转眸看了看四周,疑惑道:“夫子们不在么?”
楚禹道:“夫子们方才被匆匆叫走去议事了,大约是关于烟瘴海蛊魔之事。”
慕昭然怔了一下,假装若无其事地问道:“六师姐方才不是说,游师兄既然回来了,那蛊魔肯定已经伏诛了,还要议什么?”
莫银安哼一声,“你难道不知道烟瘴海中毒瘴弥漫,蛇蛊成群,那蛊魔死是死了,但他却把烟瘴海里的毒蛊放了出来,要清理这些毒蛊,防止蔓延才是最麻烦的。说起来,烟瘴海可是更靠近南境呢。”
慕昭然盯着碗里的菜,她当然听说过烟瘴海,这世上有许多常人不敢轻易踏足的禁地,烟瘴海就是一处。
那座死亡之林横亘在东南两境之间,山多林密,瘴气弥漫,每隔几年,便会有虫潮涌动,是以林子外常年遍布着层层法阵,防止它们飞出来做害,每隔上几年,南荣圣殿都会派人去加固结界。
慕昭然隐约记得,在她小的时候,烟瘴海曾发生过一次非常大规模的虫潮。
蛊虫从烟瘴海中倾巢而出,铺天盖地,一层层穿透了外面设立的法阵,都还是有一部分活了下来。
它们飞跃百里,侵入到南境的领土中,蛊毒令山林枯萎,土地腐化,弥漫起瘴烟,当时圣殿大长老尧姑亲自带人去处理,耗费半年才将蛊毒清理干净,又在烟瘴海外设立观望塔,让人监控着烟瘴海的动静。
经历虫潮之后,那一方的土地被破坏,难以种出庄家,父王后来便下令将那方的民众又往南境内陆迁移了百里。
至今南境靠近烟瘴海的那一片地域都还没什么人居住。
慕昭然听饭桌上的师兄师姐谈论起曾经的虫潮,说起遭遇虫潮淹没的村子如何惨烈,被蛊虫操控的人如何行尸走肉,自相残杀。蛊魔放出虫潮,又该有多少百姓会受到牵连,如此罪孽深重,当该千刀万剐,受雷霆万钧之罚。
她脸色越来越白,最后一推碗筷,冲出殿外,扶在一株绿树下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方才吃下去的一点东西,全都被吐了出来。
众人都从屋里走出来,望舒过来帮她抚背,大师兄端了一杯茶水过来给她漱口。
慕昭然好不容易止住胃里的翻涌,心神不属地朝众人道:“抱歉,扫了师兄师姐们的兴致,我没什么胃口,就先回去休息了,你们慢用。”
她也不等回答,转身逃也似的离开土宫。
楚禹看着慕昭然的背影,抬手点向方才说得起劲的几人,责备道:“吃饭的时候,干嘛说这些?”
莫银安抱着胸,挑高眉毛,一脸不以为意。
其他人都尴尬地摆手,“以后都不说了。”
天空中的雪粒子下得越发密集起来,落在身上也不那么容易化去,慕昭然顶着一身雪粒,从仙鹤背上跳下来,踏进竹溪阁时,看向墙头上的那一丛千颜花。
千颜的这一次花期似乎已到末尾,初时如夏日萤火一样密集的花序凋零了很多,现在只剩下稀疏的一点碎光点缀在叶冠内,雪覆在上面,再也飘不起来。
灵使和侍从们都从屋里迎出来,热热闹闹的,但慕昭然却听不进她们都说了什么。
她木然地推开她众人,走进屋里,关上门,把所有人都关在门外,转身坐到软榻上,从腰带褶皱里翻出那一片粘血的花瓣,盯着花瓣发呆。
她不知道这个在烟瘴海作乱的蛊魔是不是阎罗,但她所知道的蛊魔就只有这么一个,阎罗麾下之人尊称他为蛊王,在南荣的属下称他为国师,但是在正道嘴里,都称他为魔。
慕昭然知道阎罗不会死,至少不会在这个时候死。
前世和他相处得太久了,临死之时,又得知了他对自己的那点真心实意,让慕昭然都快忘记,蛊王阎罗是一个何等声名狼藉的凶恶之人,他是真正的邪魔之徒。
光是“阎罗”这个名号,就代表着死亡。
慕昭然耳边恍惚又响起了饭桌上,师兄们说起的那些被蛊虫屠村的惨状。
当这样的惨烈事迹和梦里那个亲吻自己的男人联系在一起,慕昭然只要思及此,便腹中抽搐,伏在几案上,又控制不住作呕。
屋内燃着暖炉,身上的雪粒融化后,浸湿衣裙,慕昭然冷得瑟瑟发抖,又开始惶然地担忧起来。
梦,那真的只是梦么?为何偏偏恰好是这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再做梦?
游辜雪诛灭蛊魔,身受重伤地回到天道宫,为何还要来竹溪阁里一趟?是不是他发现了什么?
她忍不住胡思乱想,心神不宁,狠狠将手里的花瓣碾碎,从榻上跳起,往外走去,一把打开门扉。
所有人都守在门外,霜序担忧道:“殿下,你怎么了?”
慕昭然目光扫过她们,落到榴月身上,朝她摊开手心,“榴月,给我一颗安眠丹,我要立刻入睡。”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见阎罗了,也无法确定睡着后就一定能入梦,但她必须要试一试,必须要再一次入梦验证一下,那究竟是不是梦。
榴月取出一瓶丹药来放入她手里,“殿下……”
慕昭然摆摆手,“我没事,就是太累了,你们不用在这里守着,都去休息吧,我没叫你们别来打扰我。”
她说完,关上门,独自进入内室。
慕昭然褪下湿了的衣衫,换上一件干净的内裙,用灵力烘干头发,裹进被子里,从锦囊里取了一支珍珠发钗插进发髻里。
慕昭然第一次出远门,长老们几乎掏空了圣殿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装上了,还列了一张宝物绢帛,详细写了宝物用途,方便她使用。
慕昭然当初对梦境生出怀疑时,就照着宝物绢帛翻找出了这支珍珠发钗。
这支发钗上的珍珠是从蜃兽身体里挖出来的,蜃兽能织梦,它的珠子也是最好的辨梦之物,发钗上有一颗主珠,周围簇拥了几颗小一些的辅珠,若梦里只有她一人的神识,只有中间主珠发亮。
若是有额外的神识入她梦中来,周边的辅珠也会发亮。
慕昭然戴着这支发钗睡了好些天,但这段时间都没有再做梦,久而久之,她便也懒得再戴了,今日又重新翻找出来。
她服下安眠丹,丹药的作用,让她的意识很快陷入迷离。
……
浮剑台,覆雪殿。
游辜雪不喜人多,殿中陈设也极为简单,除了日常起居需要的桌案几榻,几乎没有多余的摆置,覆雪殿内只有两名小童打理日常,寻常时候冷清得一点声响都无。
但今日覆雪殿中来往者众,脚步匆匆。
就连岑夫子都在议完事后,难得地来了这里一趟,询问云霄飏道:“行天剑君现在如何了?”
云霄飏神情凝重,揉了揉眉心,“皇甫先生说,师兄回来得太晚,所中的蛊虫已经入了心脉,先生以前从未见过那种蛊,不知那蛊虫的习性,强行剥离恐会两败俱伤,他只能去找法子看能不能令蛊虫沉眠,师兄现在自封了经脉,在冰池里打坐,减缓蛊虫的活动。”
皇甫思是天道宫医圣,连他都觉得棘手,旁人更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岑夫子伸长脖子往远方寒雾弥漫的殿宇望去一眼,说道:“老夫就说,让他每次出任务多带点人手,他偏喜欢一个人逞能,你们剑修是不是都觉得自己拎一把剑,就能横扫千军万马。”
云霄飏垂下头,紫色的发带垂在乌黑发间,惭愧道:“是我修为不足,没能帮上师兄的忙。”
旁边有人劝道:“岑老头,都这个时候,你就别说风凉话了。”
岑夫子张了张嘴,又闭上,默默叹一口气。
外面发生的事并未影响到冰池里的人,游辜雪只穿了一件薄衣,周围冰柱嶙峋,地面铺着万年寒冰,光是踏入殿中,便能将人体中的灵脉都冻住。
他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肩上,皮肤被冻得青白,眼角眉梢都覆上了一层白霜,胸膛只能看到一点微弱的呼吸起伏。
他身体内的机能被压制到了极限,心跳缓慢,隔上很久才会呼吸一次。
烟瘴海的蛊魔比前世晚出关了一年,游辜雪此次外出,早便知道自己会中蛊,在那蛊魔死前的最后一击时,他本可以避开,却还是放任对方将这只蛊拍进了他的心口。
蛊虫入肉之后,便飞快地往里钻,直接扎进了他的心脉里。
那蛊魔临死之时,痛快大笑,“什么狗屁替天行道,哈哈哈哈,游辜雪,我要你这个天道的执剑人,总有一日也变成行天剑下被诛灭的魔!”
游辜雪冷漠挥剑,雷光无情地撕裂蛊魔的肉身,诛灭了他的神魂。
蛊魔残留的大笑声还在山林中回荡。
游辜雪抚着心口,前世他未被这只蛊虫夺走心智,今生自然也不会。
这只蛊会在他心脉里沉眠,然后在未来的那一日苏醒过来,成为他身体里的一部分。
游辜雪想起御剑回天道宫时,垂眸望见的那一道明黄身影,在乌沉的地面上,像是一朵在冬日开放的迎春花,一副从未见过雪的模样。
他忽然很想见她。
第36章
幸而, 慕昭然如愿入梦,她睁开眼睛,耳边的水声逐渐清晰。
她坐在浮满花瓣的水池里, 正在沐浴,氤氲的水雾模糊了侍从们的面容, 慕昭然从头上取下珍珠发钗,钗头上那一颗浑圆的蜃珠内, 亮着一星幽幽的光芒,代表着她的神识。
周围辅珠黯淡,现在只有这一颗蜃珠是亮着的。
慕昭然很快从水中起身,侍从围拢过来, 将她身上的水痕拭干, 披上柔软的绸衣。
从浴室出来,侍从端来一壶酒并一只酒杯, 酒杯里已倒上了酒, 绯红的酒水在白玉杯里轻轻摇晃。
“今夜不喝。”慕昭然挥手让她们退下。
端酒来的侍从有些惊讶,不过并未多言, 准备端着酒退下时, 慕昭然忽然又想到什么, 说道:“把酒留在这里吧。”
“是, 殿下。”侍从应道,将漆盘放到桌面上。
殿内的侍从很快退下去, 只剩下慕昭然一人, 她拎着酒壶走到窗前, 推开窗扇,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托腮望着深邃夜空中, 那一轮浑圆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