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月光洒落下来,将园中的各色花枝照得分外美丽,慕昭然心不在焉地扫过庭院,目光落在一株红花树下,瞥见树枝下像是挂着什么东西,在阴影中一闪一灭地晃动。
她抬手招来在廊下值守的侍从,指了指花树下,“那里挂着什么,取来给我看看。”
侍从很快提灯过去,却没能取下那物,空手回到窗前,说道:“殿下,那是去岁七夕的时候,您和国师大人去逛庙会,带回来的同心锁,一连十串,都锁在那合欢树的几根枝丫上,没有钥匙取不下来。”
慕昭然终于想起来,确有此事。
那一年七夕,慕昭然从慕隐逸那里收到了云霄飏暗中传递来的消息,她因此心情很好,七夕节的时候,想要出宫游玩。
阎罗推了所有事务来陪她,即便她心里其实并不想要他作陪,还嫌他在身边碍事,妨碍了她和云霄飏见面,偏偏自己又没有拒绝的权力,只能不情不愿地随他一同出游。
慕昭然在七夕的集市上看到了这个卖同心锁的摊位,买的人很多,都是成双成对的有情人,她心里想着云霄飏,便多看了那个摊位几眼。
阎罗牵着她的手走过去,掏了一粒银子给摊主,转头对她道:“想买便买一对吧。”
慕昭然并不想和他买同心锁,但又不能表现出来。
既然都走到了摊位前,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为了讨阎罗欢心,她只得开始逢场作戏,故意伸出指尖,娇嗔地戳着他的心口,嘟囔道:“小气鬼,买一对怎么够,要买也买十对,把往年的都补上。”
在讨好阎罗这件事上,她已经炉火纯青。
阎罗面具下的眼眸里果然带上笑意,显然心情大悦,又掏出一把银子,投在摊主的小罐子里,说道:“好,回去就请殿下亲自把它们都锁上。”
然后,他们便带了一大堆的小银锁回来,在院中找了一株合欢花树,阎罗托抱着她的双腿举起来,让她坐在他的肩膀上,非要看着她一对一对地亲手把银锁锁上合欢树枝,锁好后的钥匙也全都让他收走了。
慕昭然买过就忘了,没有将它们放在心上。
但都被她忘了的东西,怎么在梦里还如此顽固地存在着?
慕昭然挥退侍从,蹙眉盯着那一株合欢花树发呆。
圆月从院墙边缘,慢慢攀升到合欢树顶时,远处摇曳的花枝后,显出一道深色人影。对方缓步穿过曲折的花园,踩着石子路朝这里走来。
慕昭然阖上窗,从软榻上跳下去,快步跑到门边,手里捏着那一根珍珠发钗,静静等在门后。
脚步声逐渐靠近,站定在门前,他的身影被廊外琉璃灯中的光,映照在门扉的镂空雕花上,透过纤薄的绮纱,能看清他脸上面具一角的反光。
慕昭然紧紧盯着手中发钗,亲眼看到了其中一颗辅珠逐渐亮起光芒。
这个梦里有两道神识。
是他,一定是他!就算在梦里,他的神识也在纠缠着她。
所以,他也重生了,他和自己一起重生了。
慕昭然心中惶惑,捏着发钗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在他推门而入时,将发钗用力扎进了自己的手心。
她逃了。
慕昭然从梦中惊醒,痛哼一声按住手掌,随着清醒过来,疼痛很快从感官里散去,她张开手掌看了看,掌心里留下了一点深浓的血痕,像是一颗凝固的朱砂痣。
她怔怔地躺着,泪从眼角滑落下去,浸透枕帕。
慕昭然实在不明白,阎罗究竟是怎么想的,如若他和自己一样,是重生之魂,如若他真的还记得前世发生的一切,他不应该恨她么?
要是有个人这样骗她,说着甜言蜜语哄她,最后又背叛她,和别人合起伙来想要杀了她,她一定会恨他,会想要把他大卸八块。就像她恨叶离枝,也恨云霄飏,更恨背叛了她的慕隐逸。
她恨的人太多,一心想杀了他们,只是她现在处处受限,还没有能力杀他们而已。
阎罗,他入她梦里来,也是为了来报复她的吗?
慕昭然紧紧捏着手心里的血痕,裹在厚实的绒羽被褥里,却感觉一股深重的寒意从骨髓里往外冒,让她止不住发抖。
她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她得查清楚,他们为什么能够共梦,得想办法和他彻彻底底地断了联系,否则她往后的每一夜都不敢安眠。
慕昭然离开后,那一个梦境并没有因此崩溃。
被遗留在梦境里的另一个人,明明隔着门上绮纱看到了她的身影,但推门进去时,却只瞥见了她一抹虚幻的影子,慕昭然的神识很快从这个梦境中抽离了。
游辜雪在门口站了片刻,抬手取下脸上面具,随意地抛到一边。
看来,她终于发现了,发现这个梦境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然后,不出他所料地逃跑了。
她就这么厌恶他,厌恶到连梦里都对他避之不及。
这个梦境构建在两个人的神识之上,现在因为另一个人的离开,这座宫殿里的一些东西和细节也随之消失,原本布置精细典雅的房间,随着一件件摆置、盆栽、挂画、珠帘的消失,一下变得无趣而空荡起来。
毕竟他从前不曾留意过的东西,梦里自然也不会记得它们。
游辜雪掀开帷幔,走入内间,先闻到一股甜腻的酒香。
软榻的几案上摆着一只酒壶,白玉杯里还盛着一杯绯红的酒液。
游辜雪走过去,端起酒杯,面无表情地饮完杯中酒。
他们以后想必不会在梦中相见了。
……
覆雪殿,冰池。
端坐在冰池中央的人忽然浑身一震,吐出一口血来,鲜血洒落在前方的冰棱上,立即被冻结,游辜雪一动,发肤上的冰霜裂开,簌簌地往下掉落。
“怎么吐血了?难道蛊虫没有被控制住?”皇甫思急道。
这冰池殿中满地是冰,寒气太甚,药童不敢入内,只有皇甫思一人在这里卖命,冰池四角各放着一只香炉,炉中烧着药草。
皇甫思手中捏着把蒲扇,在池边来回打转,身形几乎跑出了残影,轮流着卖力地扇动炉子,炉中腾起一股青烟,青烟没有消散在空气中,而是凝为一线,入了池中人身上。
皇甫思跑完一通,累得气喘吁吁,又冷得瑟瑟发抖,险些要掉一条老命。
他喘着粗气停下来,仔细观察着游辜雪的面色,苦思冥想着还能不能有别的办法,冰池里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精神一振,紧紧盯着游辜雪,问道:“如何?”
游辜雪唇角凝着血痕,“多亏先生妙手,蛊虫现在安静下来了,应当能沉眠一段时间。”
皇甫思大松一口气,随即又忧虑道:“蛊虫和你的心脉咬合得太紧,也就只能暂时这般控制住,强行剥离,对你的损伤实在太大,一个弄不好连命都保不住。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这蛊虫既然出自烟瘴海,那烟瘴海中必定有克制它之物,要是能找到那蛊魔老鬼的炼蛊簿就好办了。”
游辜雪沉吟道:“等体内蛊虫沉眠,我再去一趟烟瘴海,寻一寻他的老巢。”
“也只有如此了。”皇甫思摆摆手,总算喘平气息,“要让蛊虫彻底沉眠,需要熏七日,每日熏足三个时辰,这四个药炉就留给你,我会制好丹药,让药童给你送过来。你记住药熏之前务必要布置好绝灵阵,但凡有一点灵力波动,炉中药烟就会飘散。”
游辜雪认真听着,一一应下,皇甫思又交代了他一些注意事宜,最后强调道:“虽然你成天跟这冰池里的冰疙瘩一样冷,但我还是得提醒你一下,情绪起伏不要太大,免得刺激了蛊虫。”
游辜雪应道:“我记住了。”
等皇甫思哆哆嗦嗦地走后,游辜雪从冰池中起身,回殿中换了一身衣裳,对身边童子吩咐道:“你们俩拿我的玉令去藏经楼,取几本蛊术卷轴回来。”
两个小童接过玉令,见玉令上已标明了卷轴名字,立即带着玉令往藏经楼去了。
外面晨曦将明,游辜雪没有待在殿中休息,他换好一身窄袖的衣裳,刚出门来,便碰到急匆匆赶来的云霄飏。
他关切道:“师兄,你醒了?我听皇甫先生说,你的蛊虫控制住了?”
游辜雪点头,云霄飏颓丧的心情终于重新飞扬起来,高兴道:“太好了。”他打量一眼他的衣着,有些紧张道,“师兄才刚好,就又要出门吗?”
游辜雪道:“我去找紫灵芝。”
“哦,是给那只梅花鹿的?”那只梅花鹿经常来覆雪殿混吃混喝,是少有的能在覆雪殿进出的活物,一来二去,云霄飏也记住它了,他道,“这段时日,我看它跟瑶光圣女那只猫灵玩得很好。”
游辜雪眉梢微动,“是么?”
云霄飏点点头,又自告奋勇道:“师兄在殿中休息吧,我去给你找紫灵芝。”
游辜雪摇头拒绝:“不用,是我答应的它,还有别的事么?”
云霄飏挠了挠头,“没了,我就是来看看师兄。”他说完,又急忙补充道,“今年的弟子大考,我一定会考得金带,以后再有危险的任务,我也能同师兄一起执行,不会再让师兄一个人了。”
游辜雪颔首,淡淡应道:“好。”随后御剑而出,从浮剑台悬岛上飞下,进了绝山密林中,去给梅花鹿找紫灵芝。
那边厢,慕昭然自梦中醒来后,便失眠了一整夜。
她只要闭上眼脑子里翻来覆去打转的,都是曾经和阎罗做的那几个梦。
激烈的神魂灵修会令肉身也感觉不适,第一次梦醒之后,她就觉浑身酸软,却只当自己是身子娇贵,舟车劳顿所致。第二次梦醒,她刚经历洗经伐髓,只当身体有所反应也是正常,第三次是在地卷当中,他们在梦中什么也没做,只是被绑缚一晚,她当时感觉到了手腕酸软,却并未放在心上。
毕竟当时为隔空拔下扶云剑,她也使了很大的力气。
她当真是太过迟钝了,竟在梦里被他戏耍玩弄了这么多次,才察觉出不对。
慕昭然躺在床上,身心俱疲,闭上眼便是那些荒唐的梦,睁开眼又开始惶恐游辜雪会不会已经发现了端倪,明日天一亮,就会带着天道宫刑罚堂的人,包围整个竹溪阁,要将她当做蛊魔的同伙,绑上刑台处置了。
她甚至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立即打包行李,逃出天道宫,逃回南荣去。
可,逃回南荣又能如何呢?她不过是把祸患又一次带回去罢了。
慕昭然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得辗转反侧,直到天光穿透窗棂,洒落在窗前的妆台上。
外面鸟啼清越,渐渐开始响起侍从们轻巧的脚步声。
千颜花从窗棂外飘飘摇摇地飞落进来,一些落在妆台上,一些落在地上,闪动着朝阳的萤光。
一切都和往日一样,没有任何异常。
慕昭然揉揉酸涩的眼睛,起身洗漱,坐在妆台前由着侍从给她梳发,她昨夜那样失魂落魄地回来,导致身边人都很担心,霜序等人一大早就等在门外了。
但慕昭然却又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出阎罗的存在,透露出她重生一世的经历,所以只能憋在心里自己苦恼。
侍从为她束好发髻,担忧道:“殿下昨夜没睡好么?眼睛这样红肿,要不要叫榴月大人进来,给殿下瞧瞧?”
慕昭然对着镜子抚摸自己眼角,她这眼睛红肿得太厉害,实在难以见人,便点了点头。
榴月来查看过后,用热水融了消肿的丹药,再用棉布浸湿,给她眼睛敷上,来来回回敷了一炷香,她眼上的红肿才算消下去。
慕昭然没等来天道宫的围剿,忐忑的心脏终于稍微落下去,她今日不打算去石林,让霜序去土宫给夫子们告假,自己坐着仙鹤急匆匆去了藏经楼。
她昨夜思来想去,觉得慕隐逸最后告诉她的那个连心蛊,实在可疑,或许共梦与那蛊虫有关。
她一定要尽快斩断和阎罗的联系,彻底与他划清界限。
慕昭然踏入藏经楼时,覆雪殿的两个小童正抱着卷轴从经楼里出来。
藏经楼里有许多来借阅书籍的弟子,因蛊魔为祸一事,借阅蛊术相关书籍的人还不少,慕昭然在其中并不显眼。
藏经楼里经书典籍浩如烟海,要找一卷书籍并不容易,所以经楼的大堂里设有九块玉璧,玉璧收录了藏经楼内所有卷轴详录,可供弟子自主查询。
慕昭然找了一个角落的玉璧,将自己玉令嵌入壁上凹槽,指尖点在玉璧上,输入自己想要查询的内容。
除了连心蛊之外,她还随意地输入了几种蛊虫,玉璧上顿时列出记载有这些蛊虫的书籍卷轴,慕昭然一行行地看下去,在连心蛊那一行只列了一本书籍,显示着已被人借走。
借阅人:游辜雪。
怎么又是他?!
慕昭然呆立在玉璧前,指甲抠着掌心里的血点——这么多蛊术书籍,游辜雪为什么偏偏就借了有连心蛊的这一本?难道他真的已经察觉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