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昭然怎么也想不通, 她堂堂南荣圣女,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就会坐在这里给游辜雪当苦力磨剑。
磨的还是这么一把滋啦乱窜电弧的凶巴巴剑。
游辜雪随意端来一碗茶水, 浇在剑刃上,说道:“还是师妹有心, 行天剑的剑刃相较以往,的确黯淡许多, 想来确实应该好生磨一磨了。”
行天剑在他手下轻颤,嗡嗡低鸣。
慕昭然被它迸发的雪亮剑光刺得忍不住眯眼,“这、这也算黯淡吗?”
话音未落,她听到剑鸣, 竟不可思议地听懂了剑鸣含义, 行天剑和她一样疑惑。
对啊,它这么雪亮的剑刃, 哪里黯淡了!
慕昭然想起曾经在金莲池里, 它那副高贵冷艳让人不敢亵渎的模样,她都还没碰到它呢, 它就开始噼啪放电。
她眼中流转过阴恻恻的笑意, 忽然变得分外积极, 改口道:“看起来是有那么一点黯淡了, 师兄,你可得把它拿好了, 别让它电着我。”
游辜雪应了声, “嗯, 它不会。”
见慕昭然竟然真的跃跃欲试地想要为游辜雪磨剑,沉寂已久的系统再一次坐不住了,警告道:“提醒宿主, 行天剑行诛邪除魔之职,若发现你魂上罪印,必不会轻易放过。”
系统这般一而再地警告提醒,听上去倒好似比她这个真正的罪徒还要惧怕行天剑,让慕昭然不由生出些微妙的怀疑。
但回想起初见之时,游辜雪以雷为锁,将罪徒永封罪碑之上,以及诛灭谢天涯时的冷酷模样,她心中又难免忐忑。
慕昭然手握玄艮石,看着眼前雪亮的行天剑刃。
一个是虽助她重生却处处辖制于她的系统,一个是相识短暂但看上去对她颇有些与众不同的师兄,虽然她并不知道这份与众不同,会不会正是因为行天君在怀疑试探她,才会对她额外上心。
不管怎么看,这两方好像都不怎么值得人无条件信任。
慕昭然心中天人交战,思及系统曾试图拿乌团来惩罚她一事,最终决定赌一把,她抬眸看向游辜雪,再一次确认道:“行天剑看着这般锋利,游师兄真的不会让它伤到我么?”
游辜雪颔首,亦再一次保证道:“嗯,不会。”
慕昭然盯着游辜雪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好,那我相信师兄。”
游辜雪静静地回视她,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没有丝毫闪烁回避,尽是坦然,让人的心无端便向他偏移而去。
慕昭然暗暗吸一口气,握着玄艮石试探性地朝行天剑靠近,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不让自己碰到剑身,只将坚硬的石面贴合在剑刃上,擦过雪亮刃口,磨出呲一声响。
行天剑便在她手下剧烈地震颤起来,剑刃上像是有电光闪烁,还未形成电弧,又被硬生生压回去。
游辜雪呼吸微滞,剑刃上被压回去的电流,似乎都流窜进了他的脊骨里,让他腰身一阵酥麻。
慕昭然胆子渐渐大起来,又尝试着用力磨了剑刃好几下,才得意地翘起唇角,回头看向剑主,问道:“师兄,怎么样?”
游辜雪身躯紧绷,面上波澜不惊,颔首点评道:“的确是一块上好的磨剑石。”
“师兄喜欢就好。”慕昭然一时得意忘形,看着这凶巴巴的剑在她手下憋屈颤抖,她就觉得无比爽快,又忍不住伸手用力磨了它几下。
游辜雪握在剑柄上的手指收紧,关节用力到泛白,呼吸不觉沉重几分。
因为磨剑,他们二人站得极近,游辜雪呼出的气息撩动慕昭然额前碎发,扫在眉心,她似是被蛊惑了一般抬起头来,一眼望进他眼中。
那双向来凝霜覆雪的眼眸,好似被一夜春风拂过,尽化春水。
慕昭然眼睫轻颤,不由走了神,手下的动作失去章法,玄艮石发出呲一声响,忽然从她手里滑落下去,她一时错手,指尖从行天剑刃划过。
“哎!”
慕昭然吃痛,轻呼一声,蓦地回过神来,缩回手指。
行天剑没有放电弧打她,她反倒自己被美色所惑,而割伤了手指。
一线鲜血染在行天剑刃上,只一眨眼,就被剑刃吞噬了,继而在那剑格处凝出了一朵血色的霜花。
行天剑剧烈颤鸣起来,一瞬间剑光大作,光芒刺入眼中,将两人的身影完全吞没。
慕昭然骤然落入一片混黑之中,周围弥漫大量水汽,每呼吸一口都有水雾灌进口鼻,竟让她觉得像是落入了水里一样窒息。
是云,是乌黑密集的浓云。
云层里猛地亮起一道金光,庞大的电柱自云层中噼啪窜过,枝蔓一样不断生长,瞬间照亮整片阴云,慕昭然骇然地睁大眼睛,这片阴云之庞大,她身处其中,竟如同叶片之于一林那样渺小。
她立即意识过来,她定是落入行天剑的剑域当中了。
慕昭然上辈子修习剑道,虽没什么成就,但该知晓的常识她亦是知晓的,何况她也见识过霜序的剑域,霜序的剑域是一座风场,但远没有这片浓云辽阔。
庞大的雷柱在浓云里间或闪烁,惊骇人心,慕昭然被电柱蔓延而来的末梢打中指尖伤口,一股细微电流窜入她体内,不疼,却叫人浑身发麻,一下软到了骨头里。
在如此稠密的云雾之中,她更加喘不过气,张嘴喊了一声“师兄”,意识便陷入迷离,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刻念头,是哀叹自己赌输了,她可能真的要被劈死在行天剑下了。
在慕昭然身形委顿下去时,一道身影及时出现,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拉入怀中。
游辜雪拂开一点浓云,半抱住被电晕过去的人,他抬手从云层里勾来一缕电弧,凝于指尖,点往她心口。
金色电弧沉入她心口,慕昭然轻轻哼了一声,眉心皱起来,看上去像是有些难受,但脸颊却又透出些潮红来。
游辜雪眼神微沉,动作更快了些,周围云层里的电光一下微弱下去,倒是他指尖那细细的电弧越发金光凝炼,片刻后,他唇角一弯,轻声道:“抓到你了。”
一朵花印被电弧逼出形状,他指尖金色电流凝成了细丝,顺着花印缠绕上去,逼出了躲藏在花心内的半页残片。
“果然是你这东西。”游辜雪厌恶道。
那半页残片被电弧密密缠绕着,其上隐约可见墨色文字,系统立即道:“是我给予的她新生,你若毁了我,她也会死。”
从他们二人初见时,系统就已察觉了不对。
它怎么也料不到,微不足道的一对连心蛊,竟能让他也跟着重生了。
前世就是因为他而搅乱了满盘布局,重来一次,岂不更让他占尽先机,偏偏它只有这点残页,无法与这个时间段现存的本体相通。
游辜雪眸中映照着闪烁的电弧光芒,牵唇道:“那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
慕昭然没想到她还能醒过来,睁开眼时她整个人都弹动了一下,差点从石凳子上摔下去,惊慌地抬头打量。
这是城主府别院的花园。
一眼望见坐在对面的游辜雪,她猛地跳起来,后退出八丈远,挽起袖子迅速检查过自己周身,确认身上没有如阎罗那样的雷击伤痕之后,才心有余悸地舒口气,满怀警惕地抬眸瞪向他。
游辜雪垂下长睫,一脸歉意,“抱歉,师妹,我明明答应了你,却还是让行天剑伤了你,是我之过。”
她身上唯一的伤,就是之前不小心割破的手指。
慕昭然看一眼指头的伤,平心而论,这还真怪不上游辜雪,是她自己走神划伤了手指。
但她又怎么可能主动承认是自己的错呢?
慕昭然板着脸道:“我为什么会掉进你的剑域里?你是不是故意拉我进去的?”
游辜雪抬手,将行天剑横放在了石桌上,“大约是因为这个,所以迫使行天剑开了剑域。”
慕昭然目光下意识移到剑上,随即睁大眼睛,视线定格在行天剑的剑格。
行天剑的剑格呈菱形,上缓下尖,那尖锐之处正对剑身中缝,隐约可见一道浅金色的雷电纹从剑格而出,顺着剑身蔓延而下。
在剑格的中心,雷纹而出的地方,凝着一朵血色朱印,实在惹眼。
她蓦地想起来,在被拽入剑域之前,她的血落在剑身,被行天剑吞噬,便在剑格形成了这个印记。
慕昭然脑袋里空白了好一会儿,急忙想要撇清干系:“怎么会这样?这可不关我的事,我对师兄真的真的真的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天地可鉴,日月可昭,我发誓!”
这真的不能怪她,要怪也怪他自己!
为什么要在她耳边喘来喘去,这不故意叫人分心么?
游辜雪看她急着辩解的模样,抿了抿唇角,伸手从剑身上抹过,行天剑化作一道白光重新没入他体内。
他俯身捡起地上的玄艮石,眸中幽深,如一潭死水,说道:“既如此,此事便只当是个意外,师妹也不必在意,玄艮石我收下了,多谢师妹。”
慕昭然握着自己的手,呆愣地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等再也看不见后,才蹲到地上发出一声无奈的哀嚎。
怎么可能不在意啊?
她上辈子又不是没有学过剑道。
本命剑对剑修何其重要,剑身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让别人留下印记,据她所知,也就只有结成道侣的剑修,会允许另一半在自己本命剑上留下印记。
暗地里,甚至有人戏称这种印记为剑修的“守宫砂”。
慕昭然盯着指尖上细小的伤口,只觉自己现在浑身骨头都还是酥的,身体里似乎都还残留着阵阵电流,痒痒的,有点舒服,但是又没有让她彻底舒服,反被吊得不上不下,让她禁不住缩起脖子,打了几个哆嗦。
天知道,她就磨个剑而已,怎么就把行天剑给标记了,还让它开了剑域,大名鼎鼎的行天剑未免也太随便了吧!
看游辜雪的反应,应该不会要她负责吧?
她是真的不想再对任何人负责了!
慕昭然头疼地摸了摸心口上的咬痕,竟然莫名地生出几分心虚来,若是被阎罗知道……
她忽地反应过来,用力摇头,甩掉脑子里的人,理直气壮地斥责自己道:“慕昭然,你又没做什么,为何要心虚,别这么没出息!”
如今,望海城中修士云集,岑夫子和游辜雪都在城中,阎罗应当不会追来城里吧?
再说她和阎罗已经毫无瓜葛了,以后就算左拥右抱,三夫四郎,也用不着半点心虚。
对,用不着心虚!
第55章
虽然这么说, 但慕昭然后面几日,还是想方设法地避开了一切可能和游辜雪碰面的机会。
她成天闷在屋里打坐修炼,巩固境界, 都没有怎么出门,直到烟瘴海的事被处理妥当, 天道宫一行准备启程回宫。
慕昭然在城主府举办的答谢宴上,才又再次见到游辜雪。
行天君虽然坐在上座, 却几乎不参与身边的应酬,只一个人端坐在几案边,被人敬酒才端起酒杯回敬一下,或是颔首应和两句, 话语简短, 往往让人不知该怎么往下接。
热络的气氛到了他这里,常常冷下去。
一来二去, 去找他攀谈的人自然少了。
相较起来, 奉天剑就比他师兄更擅长应付这种场合,云霄飏性子本就随和, 左右逢源, 从不会让别人的话头落到地上, 不像游辜雪, 光是坐在那里,就让人望而却步。
单是来望海城这一趟, 云霄飏身边就已多了许多看上去志同道合的朋友, 这次答谢宴上, 他身边更是围满了人,男女皆有,有女修眼中难掩爱慕之情。
慕昭然瞥见云霄飏身边女子眸中流转的眼波, 嫉恨地啃完一块栗子糕,将杯盏重重往桌上一放,嚯地站起身来,撞得几案咚一声响。
她这边的动静委实有些大了,引得不少人都往她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