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飏也朝她看过去,一眼对上慕昭然气恼的眼神,他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紧挨在他身边的女修,明白了她在气恼什么。
他微微蹙眉,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和瑶光圣女有什么关系,也并不觉得自己应该顾及她的情绪,但这毕竟是公众场合,他并不希望等会儿上演什么不愉快的场面,而在众人面前失礼。
对,他并非顾及她,只是不想失礼。
云霄飏这样想着,主动往旁边退开两步,拉开了与身旁女修的距离。
游辜雪看一眼慕昭然,又转眸看向云霄飏,没有错过他退开的那两步,眼神微沉。
在礼乐声中,慕昭然恍惚听见呜一声鸣响,极其轻微,似剑鸣,又似那厅台之上乐师指下的弦颤。
她浑身一凛,发热的脑子忽然冷静下来,差一点,她就又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嫉妒的丑陋姿态。
前世,就是在这样一次次不分场合的失态中,让她成为了众人笑柄。
慕昭然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云霄飏身上抽离,转眸扫过周遭看向她的目光,歉意地笑了笑,说道:“夫子,城主,我好像有些吃醉了,想先回去休息。”
岑夫子摆摆手,“去吧。”
楚禹赶忙拉住她,恨铁不成钢道:“你才喝几口怎么就醉了?来,再陪师姐一会儿,大不了之后我背你回去。”
眼见着云霄飏也往这边来了,慕昭然一见他身边围着的男男女女就容易生气,实在不想在宴厅里再待下去,陪二师姐喝酒是没有尽头的,楚禹海量,方衡都快被她喝趴下了。
莫银安那边安顿好四师兄,转过来身扯过二师姐的手,对慕昭然挥手,让她赶紧走,自己接过楚禹的杯子,“我来陪师姐尽兴。”
慕昭然趁机逃离二师姐的魔爪,快步出了厅堂,却没有立即离开,她站在冬日寒凉的夜风里,回眸看向宴厅里的觥筹交错,隔着璀璨灯火,凝望云霄飏的身影。
方才退却的悸动,如海潮一样重新涌上来。
慕昭然伸手扶上院中一枝梅花树,因为力道太大,不小心折断了花枝,断裂的枝头硌在她的手心,让她生出丝丝刺痛。
她在这痛意中,第一次没有想着如何去回避心里涌上的情潮,而是盯着云霄飏,细细地审视着自己内心。
前世,她从未想过,她为何会爱云霄飏,因为初见他时,他的确耀眼,她豆蔻年华,尚不知情爱滋味,只那一刹那的心动便能将她拽入溺海,甘愿耗尽一生去满足这刹那心动。
她可以为他抛去礼义廉耻,抛去自尊,不择手段,因为在她看来,这就是爱。
她爱他,她所行之事皆是为了爱他,慕昭然从不避讳自己的爱,她大大方方地爱着他,不择手段地爱着他,从不会去想,我为什么爱他。
因为爱是没有为什么的。
可今生不同前世,她死时那样憎恨他,憎恨到曾经付出的所有爱,都扭转成穿肠毒药,让她痛悔不已,她带着这样深刻的恨意重生,又怎么还会像前世那般,一见着他便忘却了所有?
她难道就真的这么贱?
慕昭然惶然地偏过头,余光忽然扫见那厅堂当中表演助兴的艺人,小而精细的戏台子上,两只人偶描红画彩,穿着锦衣,在礼乐之中,或跑或跳,或嗔或喜,上演着生死离合。
慕昭然凝着那木偶身上的丝线,忽地垂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
直到现在,慕昭然才忽然明白过来,系统所说的话本里的恶毒女配是何深意,她又何尝不是那戏台上的木偶,连爱恨都不由自己。
慕昭然紧紧扼着手中梅花,好半晌后,她五指松懈开,将这一支盛放的红梅插入头上发髻,转身离开了城主府。
宴厅之上,两人同时偏了偏头,朝殿外渐行渐远的身影望去一眼。
游辜雪收回视线,看了一眼云霄飏,后者拧眉望着殿外,直到身旁有人与他碰杯,他才蓦地回过神来,舒展开眉头,去与身旁之人交谈。
出了城主府,慕昭然没有回去别院,而是脚尖一转,往东市而去。
毒蛊之患解决,望海城的夜晚热闹了很多,四处张灯结彩,灯笼高挂,街市上人也比往日更多。
慕昭然穿过人流,踏进东市最大的那一家蛊坊,目光扫过店内林立的货柜,柜子上摆放着一个个透明的琉璃罐,罐子里生态各异,呈列着各种各样的蛊虫。
能被摆在货柜上售卖的,都是没什么危害的良性蛊虫。
掌柜的从货架后扭着腰肢走出来,鬓边珠翠摇动,眉目风流,笑意盈盈地问道:“客官里面请,想要看什么蛊?”
慕昭然随掌柜入内,一边打量货柜之上林列的蛊虫,一边漫不经心道:“你这里有那种能够吞吃情感之类的蛊虫么?好像是叫做食情蛊?”
这种蛊虫是她那日潜入覆雪殿,趴在游辜雪大腿上时扫见的,能记录在《异蛊录》中的都是良性蛊虫,只不过她当时只一目十行地扫过一眼,记得不太清楚了。
掌柜抚掌道:“食情蛊,有,当然有,客官稍等。”
她说着,转身走入最靠里的一排货柜,从上面取下一个琉璃罐子,罐子里堆满了枯萎的黄叶,每一片黄叶上都黏着一颗白色的小茧。
罐盖之上,镶嵌着一个宝石,宝石里显现的是食情蛊破茧而出的画面,指甲盖大小的小虫破茧而出,舒展开一对透明的蝶翼。
掌柜热情地推销道:“这食情蛊,最喜吸食激烈的情感,能助人平心静气,不受感情困扰,好些人都爱养在身边助自己修行,尤其是修无情道的修士,格外偏爱这种蛊虫。”
当然,这种修行方式,跟慕昭然前世靠灵丹妙药堆砌而催生出金丹一样,都有些投机取巧,不算是什么正途。
但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像游辜雪那样心如止水,人活世上,总免不了各种私心妄念,有时自己难以断妄断念,便只能寻求外物帮忙。
这种蛊只影响用蛊人自己,妨害不到旁人,是以算作良蛊。
慕昭然的杂念太多了,有太多前世的爱恨淤堵在心头,让她分辨不清,哪些爱是真属于自己的,哪些爱是她身为话本里的恶毒女配,就必须得爱的。
她不想自己再一次成为那戏台子上任人摆弄的木偶,那就干脆断了情念好了。
她以前是很讨厌虫的,不过那夜经历过和连心蛊一起婚飞,像这种形似蝴蝶,长相可爱的虫子,她还是能够接受。
末了,掌柜问道:“客官是想要哪一种?”
慕昭然眨了眨眼,面露不解。
掌柜便解释道:“食情蛊,食的是七情,喜、怒、哀、惧、爱、恨、欲,这只是食喜蛊,这只是食爱蛊,这只是食恨蛊,它们呀挑嘴得很,每只只食一种情。”
慕昭然凑过去盯着罐中的虫茧,想了想,说道:“要一只食爱蛊。”
她可以失去爱意,但绝不可能失去恨意。
她和叶离枝不一样,她很小肚鸡肠,做不到大方地原谅一切,即便前世是她自作自受,她也不甘心和仇人冰释前嫌,握手言和,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掌柜按照她的要求,取出食爱蛊的黄叶,放进一个碗碟里,推到她面前来。
“身为这间蛊坊的掌柜,奴家还是有义务提醒客官,一旦和食爱蛊结契,你心中所产生的爱念便成了它的食物,它可不会分辨你爱的是谁,你每一次的爱念波动,都会被它吞食,这样一来,客官可就断了爱人的可能。”
那可真是太好了!
慕昭然心道,随即又没来由地想到那夜阎罗气急时落在唇上的吻,她迟疑须臾,问道:“此蛊不能解么?”
掌柜看出她心中还有不舍之人,笑眯眯道:“解蛊倒也容易,只要蛊死,它所吞食的情感便会在那一刻,一滴不剩地全部返还给宿主。”
她伸出柔夷,轻轻在慕昭然心口点了点,“只不过,积水成渊,真到了那个时候,人是很容易溺毙在自己的感情里的,从而情绪崩溃之人,大有人在。”
慕昭然盯着碗碟黄叶上的蛊,只一想到她每次见到云霄飏,就控制不住地心生爱慕,失去理智,实在太过恶心,反正她与阎罗也再无可能,今生她也不想再爱上什么人了。
便定下心来道:“我知道了,要如何与它结契?”
掌柜道:“眼泪最是包含人的七情六欲,流一滴眼泪进去,它尝到你的爱念,便会为你破茧而出。”
慕昭然捧着碗碟眨了眨眼,“现在么?可我现在哭不出来啊。”
掌管掩唇笑道:“客官都需要养食爱蛊在身边了,情感自是丰沛,你稍稍想一想,你爱的人做了什么事,才会伤你至此,让你不惜如此斩草除根,也要断了爱念,很快就哭出来了。”
慕昭然就抱着碗碟黄叶努力挤眼泪,她下意识先想到阎罗,甩甩头将他抛诸脑后,集中心神去想云霄飏,去想叶离枝。
去想她躺在蛊鼎之中,遍体鳞伤之时,他们二人是如何高高在上地欣赏着她的绝望狼狈。
记忆里的一幕幕从心底翻涌出来,令她恨,令她痛,可最后清晰地停留在脑海里的画面,却是那只握着流苏轸穗,被啃噬得血淋淋的手骨。
“它醒过来了。”耳边一声娇柔的轻呼。
慕昭然蓦地回神,怔怔低头,看到手中破茧而出的蝴蝶,在她的眼泪浇灌下,透明的蝶翼一点点沁出明艳的绯红,翩然飞起。
她哭出来了?
掌柜看向停在她眼角的蝴蝶,赞扬道:“很漂亮呢。”
第56章
慕昭然用泪和那只食爱蛊结下了契约, 心海里多了一道蝴蝶影子,在她爱念波动之时,它会自行吞食掉她激烈的情潮, 让她不至于再受情绪所控,冲动上头。
她闭了闭眼, 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慕昭然擦去下颌的泪痕, 又笑起来,没心没肺活着的人,果然是最痛快的。
掌柜收了灵石,取来一枚镂空的圆形小球, 将食爱蛊装进小球里, 小球下面缀着漂亮的流苏,做成了一样配饰递给慕昭然。
钱货两讫, 她们便不再是交易的关系, 掌柜对她的称呼自也改变,神情郑重道:“情感源自于心, 蛊终究只是外物, 治标不治本, 愿姑娘有朝一日能脱离内心枷锁, 适情率意,能得真正自在。”
慕昭然捧住小球, 诚挚道谢。
她从蛊坊出来, 才发现外面下了雪, 零星碎雪从黑沉的天幕中飘落下来,落入光中,显出簌簌雪影。
覆盖在望海城上的结界已经撤销了, 这种护城的大型法阵,时时刻刻烧的都是灵石,危机一解,自然就停了。
没有了结界阻挡,飘落的雪花很快变得密集起来。
慕昭然也没有了逛街的兴致,从街边买一把油纸伞,撑着慢悠悠地往回走。
街上有不少人为了避雪而小跑着往家赶,慕昭然在横跨那座石拱桥时,不小心与人撞了一下,积在那印着梅花纹油纸伞上的碎雪飞溅出去,对方垂首朝她致了个歉,快步下了拱桥。
慕昭然抖一抖伞面,暗自抱怨两句,没再计较。
在她转身下桥之时,那与她相撞之人却又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望去,耸动鼻尖嗅了嗅。
她身上的气味好熟悉,好像是瑶姐姐的味道。
螟蛉仔细地望着对方的背影,油纸伞下露出一截如缎长发,微微卷曲的发尾随着她的脚步左右晃了晃,忽然一顿,腰肢扭动,转过身来。
螟蛉看到伞面下露出的半张脸,急忙垂首,快步隐入密集的雪花中。
翌日一早,众人准备起行,返回天道宫。
飞鱼舟停在望海城外,城主领着民众,免不了又有一番送行之礼,天道宫来使为望海城解了蛊祸之困,城里民众对他们自是十分热情感激。
从别院去往城门口的路上,天道宫每个人手里都被街边送行的民众塞了礼物,越是长得俊俏,收到的东西越多。
慕昭然这个都没怎么出过力的人,也沾光收获了一大堆礼物,怀里捧都捧不下,她实在受不住如此热情,找到机会使了个空遁术,钻进飞鱼舟内。
她一身轻松地趴在船舷上,捏着一根兔子糖画,一边咬着兔子耳朵,一边欣赏她的师兄、师姐们陷在热情的人群里挤不出来。
眼见着四师兄方衡满脸张红,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她正觉好奇,就听他忍无可忍地吼道:“各位,送行就送行,能不能别趁机摸我屁股!”
四师兄一身书卷气,看着就比人高马大的五师兄要好欺负,身边围着不少人,修士就罢了,对着普通民众,他们又不好使用灵力。
人群里有人玩笑道:“天道宫的仙士屁股,摸起来也跟我们普通屁股差不多嘛。”
一时间,跃跃欲试摸向他屁股的手更多了。
方衡:“……”要不是看你们都是普通人,老子早一拳把你们轰飞了。
望海城的民众实在太热情了,有人想要御空飞出人群,都被人又硬生生地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