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冽看着地图上深纵朝西北的路,语声低沉:“是阿梨亲自带人修的。”
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眸底浮现得是她冬日里雪白削瘦的面庞,她的双手都是冻疮,眼睛却清澈明亮,置满希望与期盼,连天上的星星都比不过她的璀璨。
他那时便想,今后她想要的,他都要尽全力捧到她跟前。
而她所想不到的,他要为她周全,先她所思,为她争衡。
如今,春夏正盛,万物茂郁。路早早修好了,李据倒了,李乾垮了,让沈冽庆幸得是,她在做这些的时候,他都有幸参与。
毕兴磊等人听到“阿梨”二字时,皆半张唇瓣,惊愕得说不出话。
毕应难以置信地看向地图上的这一片位置,整个游州在地图上只有半个巴掌大,这一条路直接修出了游州,往珏州去了。
看似手指就可丈量的距离,实际却得数百里,数千里。
阮举庆不动声色地看了毕应一眼,对沈冽道:“原来,阿梨姑娘做了这么多。”
沈冽面淡无波,平淡道:“你们去游州之前会经过衡香,可去再做一次补给。”
阮举庆道:“听闻衡香如今是个欣荣之城,也是因为阿梨姑娘,对了,那赴世论学。”
叶正终于没忍住,勾唇笑道:“此乃再正常不过之事,凡阿梨姑娘所去之处,何处不欣荣,何处不朝气。待过十年后,你再看河京,定教你惊得合不上嘴。”
阮举庆笑笑:“阿梨姑娘好生厉害,阮某的确是服的。”
程解世忽道:“差点忘了,毕家与夏家为时代之好,论起辈分,毕兴磊将军便是喊阿梨姑娘一声侄女都不为过。”
毕兴磊一愣。
毕家其他人都朝他看去。
阮举庆则朝程解世打量,好家伙,这么一句话,直接就能将毕兴磊给收走了。
毕兴磊笑笑:“岂敢,岂敢。”
阮举庆干脆添一把火:“将军,面上您不好意思去喊,可是论辈分,又的确是如此。毕时俨将军生前和夏国公乃生死之交,互称异姓兄弟,可不就是侄女了吗。”
他再度将两家的好关系搬上来,毕家人再想到夏家的惨烈和夏家孤女的坚韧顽强,一时沉默。
不过,沈冽没有让这种沉默持续太久,他继续之前被阮举庆打断的军情分析。
毕竟,他出来已经太久了。
·
夏昭衣没有睡多久,因挂念着杨冠仙,她睡了大约两个时辰左右,便醒来了。
老者和顾老宗主都还在睡觉,杨冠仙躺在床上,直不起腰,只在后背垫了两个高枕。
屋里还有个不速之客,是牧亭煜。
见到夏昭衣进来,杨冠仙挣扎着要起来,被詹宁和牧亭煜给按住了。
“阿梨姑娘。”杨冠仙一张胖脸做出委屈兮兮的表情。
“阿梨姑娘。”牧亭煜也道,态度恭敬。
夏昭衣冲杨冠仙道:“别动。”
杨冠仙果然听话不懂。
“闭眼。”夏昭衣又道。
杨冠仙闭眼。
夏昭衣抬手掀开他的眼皮,检查了下后,道:“张嘴。”
杨冠仙张开嘴巴。
夏昭衣托起他胖乎乎的两颊,观察他的舌苔和口腔牙床。
而后,她将手指贴在他脖颈一阵,最后才去把他手腕上的脉搏。
全程杨冠仙都老老实实配合,乖得不像话。
夏昭衣再让詹宁帮忙,一起把杨冠仙的衣服解开。
牧亭煜轻咳一声:“阿梨姑娘啊,这,男女有别……”
夏昭衣边脱杨冠仙的衣裳边道:“你去春楼找美妾时,可有这般羞耻之心?”
牧亭煜顿住。
“杨冠仙,”夏昭衣看向杨冠仙,“你替我说他两句。”
“啊?这,我要说什么?”
“说男女有别这四字的不是。”
杨冠仙犯愁:“这,我要如何说的……”
“你自己想。”
“好吧。”杨冠仙说道。
阿梨姑娘让他自己想,那他就自己想。
夏昭衣在詹宁的帮助下,将他的纱布完全取了下来。
看到伤口,夏昭衣轻轻一声笑,摇了摇头。
师父云淡风轻,不守世俗规矩约束,但他自己行事却非常规整严密。
杨冠仙这肚子上的口子,每一针每一线的距离都一样,两边对齐严整,一丝不苟。
怕是在他肚子上纹个“齉”,“爨”,“龖”,再捅上一刀,老者都能给这三字的一笔一划给完全对上。
伤口溢出不少浓水和血水,夏昭衣清理的时候,杨冠仙因痛呼出声音。
一旁的牧亭煜见状拿出自己的巾帕,打开杨冠仙的嘴巴,一团塞入进去。
杨冠仙拿眼睛瞪他,牧亭煜笑笑,抬手拍着他的圆润肩膀,以示安抚。
夏昭衣将伤口的脓水和血水都清理干净后,再取出药物敷上,最后包扎。
杨冠仙疼得都是眼泪,身体却仍老实,没有半点挣扎,极其配合。
待处理完,夏昭衣道:“可要如厕?”
杨冠仙哭得心碎,摘下口中的巾帕:“为了不去茅厕,我都好久没吃东西了,饿死我了,呜呜呜……”
夏昭衣失笑,看向胡掌柜:“煮碗瘦肉粥,放些虾仁,再煮两个鸡蛋吧。”
第1397章 蓬生麻中
等食物端上来,杨冠仙开始进食。
在夏昭衣补觉这段时间,按批次来算,共有十九次人找她,送来得书信多达两百三十封。
除却一些朝中官员,还有河京的本土富人,以及民间一些自诩有才华的人写信来毛遂自荐。
这些年,夏昭衣的书信一直很多,但一下子来上两百三十封,她头一次感觉忙不过来,招架不住。
为了方便照顾杨冠仙,夏昭衣让胡掌柜将杨冠仙的隔壁收拾出来,她当一个临时书房。
结果看信至一半,杨冠仙非要人将他抬过来,回答那个夏昭衣已经抛去了脑后的问题。
杨冠仙进来便道:“阿梨姑娘,我知道为什么男女有别这几个字不对了。”
夏昭衣等着他说下去。
为了方便杨冠仙说话,他后边的木板床还翘起一个斜坡,他枕着低枕道:“这句话,利男不利女。规束女子时,就说男女有别。男人自诩风流者反为雅士,落得个倜傥的好名声。而男人若到要开口说男女有别四字时,那必然是他需要用这句话之时。”
夏昭衣一笑:“你竟能想这么多,却是不易。”
“可是想到也无用,”杨冠仙叹道,“也就那么一想罢。”
“不会无用的,一时改变不了,但总会到可改变之日。”
“改变什么?”
“改变,利男不利女啊,”说着,夏昭衣看回手里的信,淡淡道,“任重而道远。”
“简单啊!”杨冠仙道,“河京如今百废待兴,咱们先提拔一批女官,待女官越来越多,今后局面就会越来越好!”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抬头看向杨冠仙,目光有些诧异。
“嗯?”杨冠仙道。
夏昭衣不是没想到这一层,她早早就想过的,但是,她现在连诸葛山这样的老世家权贵们都还没有完全对付掉,如果再迈那么大的一个步子,唯恐时局更乱。
天下任何思想的改变,激烈对冲的进行远不如润物无声。速度太快,是祸非福。
毕竟,她希望万民物阜,而不是让苍生在剧烈动荡中挣扎,自己去闯出一片天明。
因为那样,会死很多人,很多很多,超出所有人的预计,甚至,都未必能见到天明。
所以,她宁可枯燥乏味,漫长地去走到那一天,一点点地改变。
她诧异得是,杨冠仙作为一个男人,竟能想到这一步。
杨冠仙忽又道:“阿梨姑娘,我们可以慢慢来,先来个一两个,你看如何。”
夏昭衣低声道:“一两个?”
“这样,咱们先在这些二世祖里圈出一批废物来,再在这废物周围选一个聪明的女子出来,让这两个人共同为官。便随便举例,就虞世龄好了。虞世龄若有一儿一女,让他的蠢儿子当官,他必然顾忌,若是再选虞世龄那个聪明的女儿出来一并为官,阿梨姑娘,你说虞世龄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他定喜闻乐见嘛!因为他认定他女儿会帮衬他儿子的。咱们呢,也未必就选女儿,侄女也行,孙女都行。”
夏昭衣目光浮现笑意,亮闪闪道:“杨冠仙,你不为政着实可惜,那庄孟尧目大不睹,有眼无珠。”
忽然挨夸的杨冠仙不好意思:“不是的,阿梨姑娘,因有土,有阳光雨露,方有草木。我此前并非如此,乃投于阿梨姑娘手下才变如此,蓬生麻中,不扶自直。”
牧亭煜从外进来,一听这话就“噫”了声,不禁道:“好个溜须拍马。”
杨冠仙张口要和他吵,牧亭煜先一步看向夏昭衣:“阿梨姑娘,有人自称从岭州而来,要见你。”
夏昭衣道:“好,让他直接上来吧。”
“嗯。”牧亭煜转身走了。
“欸?”杨冠仙好奇,“他怎么当起传话的了?”
夏昭衣失笑:“我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