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夏昭衣直奔至屠北端。
至屠最北为巍峨群山,横绝天地,高不可攀,大不可测,深难见底。
山中有一条旷世险道,至屠和北漠两地百姓称其为天堑。
当年的韶光之战,便因常言王忽率八千轻骑兵,在谁都没有料到的情况下,从这条天堑杀出,冲破旸门关,奔袭仄阳道,剑指永安。
此举迫使乾军不得不掉头回来,欧阳隽的父亲,欧阳安丰老将军,便是在那时牺牲的。
韶光之战虽胜,却是险胜,付出得代价极其巨大。
大乾那些威名赫赫的将士,宛如星辰,一颗颗陨落。
北元也被打得元气大伤,他们人口本就不多,且他们的伤员没有中原汉军那样有较好的医者照顾,他们若伤得重了,便无药可治,只能等死。
所以这几年,北元痛失大好良机,难以趁中原分崩离析之际立即再发兵南下,因为他们也无兵可用,只敢以小规模冲突,过来杀戮百姓,掠夺粮财。
而韶光之战之所以惨烈,便就是因为这道天堑。
早在十五年前,那时尚只有三十来岁的常言王尚台宇忽率十万兵马,破关斩将,杀入至屠。
他们宛若恶魔,见人就砍,不给大乾军民半点反应时机,一座接着一座屠城,铁骑踏遍至屠。
待大乾兵马赶去,常言王没有恋战,快速离开。但不到半年,他们又席卷而来。
尚台宇似乎只认定至屠,对西北其他五州毫无兴趣。
也因为如此,他对至屠地貌摸得太熟悉了,甚至可能比很多至屠人还了解。
至少那道天堑,很多至屠人都不会轻易过去。
五日后,夏昭衣率领兵马,到了至屠的鹿石堡。
沿路几乎没有见到人,偶尔有一两个骑马路过的打猎男子,但遥遥见到他们后就绕开,不想与军队有半点接触。
夏昭衣在鹿石堡外勒马停下,迎着风雪,遥遥望向远处的天空。
这片区域,在师父所给的舆图上是空白的,那道天堑,就是从这里一直深入,至少八十里。
夏兴明道:“二小姐,我们要继续过去吗?”
夏昭衣清澈的眸子像是能倒映出天光,她望着尽头,缓缓道:“这条路,就如尚台宇在至屠开了一道后门。”
夏川点头:“对,那些年,这王八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高兴了来杀几个人,不高兴了,也来杀几个人!”
简军严肃道:“但这地方不好守,这条路,更不好堵。”
夏昭衣倏然一笑,笑容灿烂明艳,神采飞扬:“沈冽打架很凶,他凶就凶在,他从来不防守,他以攻为守。”
夏昭衣手里的马鞭朝着西北方向指去:“那!自天堑西去三百里,要保至屠此后千百年的平安,我们就一定要拿下那块地方!”
大风呼啸而来,卷着鹅毛雪花,少女的笑容在雪地上晶莹玉润,像是会发光。
老将们的眼神也有了光,夏兴明最先道:“好!挨打了这么多年,我们要将战线往他们的土地上推去!”
“是!”夏俊男捏紧拳头,“就算死伤枕藉,血流成河,那块土地我们也要全部拿下!”
“现在,先去打个猎!”夏昭衣拉扯缰绳回身,冲他们笑道,“在衡香时,我特意在诸葛盼跟前放下豪言,说将要对天堑下手,以牙还牙。过去这么多月,他那封信应该早已经送到北漠了。就是不知我这话,那些人是当笑话听,还是会当真。但有一件好笑的事,我还没对你们提过。”
老将们忙道:“二小姐,快说!什么好笑的地方?”
“对,说出来,让大家也乐一乐!”
夏昭衣道:“大平朝一游,我们毫发无伤,但在宋致易的施压下,闻郎对永安说,他们一共杀了一千五百个夏家军。”
“哈哈哈哈!”夏兴明大笑,“这胆子也委实太大了!他倒是不怕我们戳穿!”
简军道:“不不,我看我们就算去戳穿他,他也要反咬一口是我们嘴硬!”
夏俊男道:“此事是好事啊!我们出发时,诸葛盼那小贼知道我们有多少人,如今再减去这一千五百,那么,对方必然会轻敌!这闻郎,误打误撞,帮了我们一把!”
简军道:“那会不会,他们更不信我们要对天堑下手了?”
“管他信不信呢,”夏昭衣笑道,“他信或不信,都不影响我们打猎!走!”
第1543章 她是想去冲关吧
天堑峰峦的另外一头,此时风雪正静,远空的夕阳逶迤过来,照在银白色的雪山峰顶上,染出一片绵长夺目的金芒,巍峨壮观。
山脚下牧民归来,野马奔腾,村庄中炊烟正起,篝火在烧。
被当地牧民们称为金月神山的这座雄壮古山,山顶常年积雪,云海围绕在侧。晴朗时云层透薄如纱,轻柔拂过巉岩。风雪浓重时,云雾聚集,厚重如盖,整座古山变得神秘威严,带着古老庄重的压迫之感,俯瞰咆哮人间。
最靠近古山山脚处,有一道十里长的木栏,当地任何人都不得轻易靠近。
木栏外,每隔一里都有一排军事建筑,数队士兵严守在此,近射程者杀无赦,就算寻找走丢的牛马都不允许。
近日有消息传来,称有汉人兵马将会到此,并增派各个据点兵马三人。
这“三人”增援,令所有人捧腹大笑。
于是此消息又从金月神山往外传去,邻近城池皆以此为笑柄,嘲弄汉军无能,只配得三人支援。
听闻要来得可能是夏家军后,人群笑得更加夸张,茶棚酒肆中,处处道乐。
除了这些羞辱,近来又多了一个话题,便是那张大街小巷张贴得通缉令。
和彦颇开出得悬赏价,高达百两黄金。
这可是黄金。
而有关这名女刺客的诸多信息也被传开,听闻是汉人后,北元男人们无法容忍,纷纷拍案而起,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等什么,再开战啊!
离金月神山最近得清泉镇,虽不是北元的六大建设城池之一,但因位置好,可以连通兰泽城和凌黛城,加之常言王以一己之力灭了整个至屠,夺来大量人口、财宝、粮食,所以邻近的清泉镇想不被喂饱都难,这几年越来越兴盛,势头即将要追上六大城。
街头巷尾的嘈杂在入夜后消失,城中街道上几乎无人,因为清泉镇的夜间奇冷无比。
一队巡逻士兵从街道上走过,脚步声铿锵有力,带起一股寒冷回音。
待他们消失在大路尽头后,四个高大如黑熊一般的男人从巷道里缓慢步出。
四个男人都穿着北元特色的冬日大衣,顶着脏兮兮的一头乱发和风雪帽,半张脸的络腮胡,让人看不清他们的脸。
为首的男人声音非常粗哑,用一口流利的汉语低声道:“切,芝麻点大的小城,走路都不用一个时辰就能绕完,巡逻队却组织得这么严密。丁学,当年永安的夜巡队有这阵仗吗?”
夏昭学淡淡道:“有的。”
站在夏昭学左手边的男人叫钱大盒,咕哝道:“孙将军,我也是永安的,怎么不问我呢。”
孙将军道:“不都一样的吗?唉,不知现在的永安是什么模样,该不会连这座清泉镇都比不上吧。”
夏昭学和钱大盒都沉默了。
单看建筑,永安高楼广厦,鳞次栉比,十里锦绣,一派峥嵘鼎盛。
随便拎一座酒楼放在这里,都是鹤立鸡群之态。
但是,那是未出事时的永安。
李据弃京出逃后,引发全城百姓惊变,人心惶惶,永安彻底失序,所有道德礼制全部崩坏,到处都是杀人放火和抢掠财物者,数不清的高楼被大火吞没,林立的商铺也一座接一座被摧毁,所以,现在的永安是什么模样,早已离开的他们无从得知。
“走吧!”孙将军转过身来,“不想这些了,想这些伤怀,没劲透顶。我们还是回去继续琢磨,看看有什么办法能将那批货运出城。”
街上虽无人,但他们所住得酒楼内部却很热闹。
这些北元男人非常喜欢大口喝酒,大碗吃肉,说话声音很响,还爱拍桌子。
高兴拍桌子,生气拍桌子,没事也要拍几下桌子。
大堂乱糟糟的,本地居民不多,都是游走倒手的商贾,有些人刚走完百里荒漠或草原,对近来发生的事一概不知,于是那些时新话题又被提起,参与讨论的人无不哈哈大笑。
夏昭学跟在振武营主将孙从里身后进来,人群围簇最多的那头说得最起劲。
“那夏家军也就汉人当个宝!把他们当宝还不是因为他们厉害,而是因为他们惨,人都要死光咯!”
“就是!咱们北元人的手下败将,现在他们要再来一次更好,给这些残兵败将全部灭了,一个不留!”
“哈哈哈,他们过得来吗?神山天路,只有咱们英勇的草原猛士能过去,他们大言不惭,还想从那过来,真要过来,咱们三个士兵就能打他们一群!”
“什么夏家军,常言王摆明了瞧不起他们,呸!三个士兵就够他们吃一壶了。”
夏昭学朝这些人看去,为了更好地隐藏身份,便于来回在北元各地走动,他和孙从里他们脸上的这些络腮胡都不是假的,足足蓄了七个月,没有剃过。
他的神情隐藏在他满脸络腮胡和低垂的北漠风雪帽下,独一双黑眸异常明亮,蕴满杀意。
钱大盒很轻地道:“嘴巴越碎,屁眼越烂。”
“哈,哈哈哈哈!”孙从里忽然大笑,抬脚朝他们走去,用一口极其入味的北元口音问他们“三个士兵”是什么意思。
夏昭学和其他二人跟上前去。
他们这几日忙着购置补给,换钱调货,下午才从北方三百里外的几座村子到此,的确不知具体。
见又有人不知,这群酒客们立即你一句问一句,为新来者普及。
“哈哈哈!”孙从里笑着抬手拍了拍一个酒客的肩膀,“对,你们说得对!哈哈哈!的确就是一群不中用的!”
回去楼上客房,孙从里压根没将此事当回事。
他拿出用奇形怪状的符号所写得货单,准备同几个手下商议将货混装,分批运走。
见夏昭学没有反应,孙从里皱眉:“丁学?”
夏昭学抬眸,回神道:“将军。”
“在想楼下的事?”
“嗯。”
“哈哈,有什么可想的,这些年真真假假,到处都是胡说八道的东西,你真以为夏家军会来吗?真从至屠那座古山过来?”
夏昭学道:“也许,是真的呢。”
出发前,他收到了小妹的信,信上提到,她将带兵从衡香出发。
当初得知夏家军还有千余人时,夏昭学的唯一心愿,只希望这些已尝尽凄苦的将士们寻个安静安宁安稳的所在,且度余生。
小妹问他,要不要回来接手,他拒绝了。
他一无所有,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这些仍挂着夏字旗的将士们。
甚至,连顿饱饭都提供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