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于持和安于道拥着昏迷的安秋晚,心绪沉沉。
等离开宫门百丈之远后,安秋晚睁开眼睛:“可算出来了。”
“父亲,”安于持忙道,“父亲您醒了。”
“我没有睡,何来醒。”安秋晚说道,坐起身子,抬手整理衣襟。
安于持和安于道一喜。
“父亲,那您是装的?”安于道说道。
“我身为大乾太傅,三朝元老,竟沦落至此,”安秋晚喃喃说道,“若无门治一事,今日李据这样对我,我岂还会给他好脸色看?若无门治一事,我今日定敢直闯太央殿,当着群臣之面怒斥他,指着他的鼻子骂。我可是大乾太傅!可门治安氏,现在夹着尾巴在做人了。”
提及门治,安于持和安于道的神色又黯淡了下去。
第295章 一人之下
马车不算小,但是坐着三个男人,空间显得逼仄。
安秋晚不是普通文官,作为门治安氏的嫡长子,他是家族悉心去栽培的,年轻时也曾驰骋沙场,弯弓射雕,体型魁梧强健。
安于持和安于道继承了父辈的强壮,可是现在他们看父亲的脊背,是肉眼可见的佝偻。
“父亲,我掀帘可否?”安于持轻声说道。
安秋晚点头:“可。”
车帘被掀起,安于持用金玉勾挽住,清新凉风随阳光扑入进来,车厢里光线充足。
安氏贵胄,几代累积的财富和世家行事之风,让哪怕是一个车厢,都极尽奢靡。
车厢四壁涂着青玉纹漆,地上置着极厚的软皮鹿地毯,凳子皆是一品的紫楠,夏日铺冰玉石制的凉簟,冬日是鸭绒丝绸软垫。车厢左边安置着一方嵌入地板的案几,案几上端为两尺长宽的镂空木架,夏盛冰块,冬放暖炉,现在熏炉袅袅,和着沉木香,怡神静气。
马车经过长街,许多百姓望来,迎面有一队巡守卫走来,得知是太傅车驾,往一旁恭敬避开,由他们先行。
因车帘掀着,经过时,恰能看到他们。
安秋晚收回目光,很轻的说道:“你们看到了吗,这些巡守卫的模样。”
安于持点头:“看到了,父亲。”
“他们对我们恭恭敬敬,回过头去对那些平民,便是又一副嘴脸了。我们在他们面前能安然享着他们的尊崇,但转眼到了皇上跟前,他要我们进宫,我们便进宫,要我们罚站于东明宫前,我们便只能顶着烈日受着。一等二等三等四等,是不是如此清晰?”
“父亲,您想说什么。”安于道说道。
“我想说的其实你们都懂了,早就懂的,”安秋晚淡淡一笑,“所以呀,谁都想做人上之人,越在下边,被踩的便越惨。但这人上人又不好做,所以,我们安家同其他世家大族一样,都在极力维持家族百年根基,我们不做人上人,我们做万人之上,一人之下,足矣。”
安于持和安于道互看彼此一眼,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怪,以及不安。
“有主有次,一主多次,合而成形,始称等级。拥权者保权,附庸者保财,被掠夺者保命,以礼教忠孝德义廉耻之说辞教化,愚之美之赞之,此等鲜亮之皮,谓之江山社稷,”安秋晚笑道,“治国之道太难,而其中最难的,却是民智。”
“民智?”安于道拢眉,“父亲,这是何意?”
“国泰民安,才好坐拥繁华富贵,难的,就是如何使民安。没有诗书教化之人,粗暴,低俗,蛮横,愚钝,好寻衅滋事,恃强凌弱,甚至杀人放火,此为不安定。可有诗书教化之人,读下的书越多,张口吐出的字便越能化作尖锐利刃,杀人无形,毫不见血。读书便是民智,读的越多,民智开的越多,不想被欺压剥削者便也增多,此亦为不安定。”
安于持沉思:“既要使民安之,又要使民服之,其实,倒可以在所读的书上做文章。”
“所以,为父才会被刺上这么一刀。”安秋晚说道。
安于持拢眉,低声道:“父亲,这一刀刺得着实太狠,这番苦肉计,得不偿失。”
“若不真刺,皇上哪会信,即便真刺,他现在恐怕也不信我,而对于安氏而言,这一刀还远远不够。”
安于持同安于道一惊:“父亲,这是何意?”
“为父已年老,双肩佝偻,撑不住了,”安秋晚看向两个儿子,“安氏以后便靠你们了,你们诸多兄弟要团结,切勿内斗。”
“父亲,您尚强健。”安于持忙道。
“不,我不能活,”安秋晚望回窗外,大道上几个菜贩挑担经过,菜筐里面半积着葱绿蔬菜,日头下煞为鲜艳,“田大姚自立为王,已逼近游州,宋致易吞并了湖广一带的起义散军,他们气势汹汹,挥刀北进,一路天灾战乱,近来已有五万难民在京城城门外徘徊,等冬日一过,来年开春,难民之数将会增加十倍。届时京城将会更乱,民不聊生,按照皇上如今性情,他可能会,”安秋晚停顿了下,皱眉道,“弃城去往河京。”
安于持和安于道没有说话,安静听着,容色严肃。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安氏决不可陪着大乾的李家折腾,田大姚在及第和门治挥起的大刀,安氏虽无损伤一兵一卒,元气却被斩了大半,如今天下骂名,一半在我安氏,我们想重立根基,重振安家,便不能再继续留在京城,而让安家在京城全身而退,只有一个办法。”
“不行,”安于道摇头,“父亲,您是不能倒下的,您一旦倒下,安氏才是真正的垮了!”
“目光短浅。”安秋晚说道。
“父亲……”
“田大姚围攻门治,为何安氏能够完好无损的撤离,横评和燕南要卖我这个面子,因为我是大乾的太傅?不是,因为安氏姓安,”安秋晚笑了,笑意冰冷,“太傅算得了什么,即便皇上亲自出面,你看横评燕南能给多少面子,出多少力?安氏自身的底蕴名望和财富,是百年来安家子弟出将入仕,耕耘各地,安插势力,广交良友和对天下百姓的汗马功劳而立,与大乾何干。此次迁族,只要我们能站稳脚跟,不出五年,家族便能再度兴盛。这些时日,你们去安排出城之事,待我死后,携我棺木离京,庶支旁系之人愿意走的便走,不愿意走的,随他们。”
安于持和安于道不再说话,安于持拳头紧握着,眼眶通红,安于道心绪沉重,望着窗外。
“至于路千海失踪一事,”安秋晚又说道,“如若真同夏家余孽有关,务必尽快找出,实在不行,便切断同路千海有关的一切牵系。”
“要放弃路千海?”
安秋晚点头,沉默一阵,低声说道:“不仅路千海,梁凡斌等人亦如是,必要的时候,该放弃便放弃,先下手为强,一旦形势不妙,记得先发制人。”
第296章 无用之功
消息是长着翅膀的,一从宫里传出,到黄昏傍晚,几乎满朝文武和贵胄世家都知晓了安秋晚被宣延帝“罚站”于日头下的事。
廖内侍最初担心皇上会因安氏兄弟擅自离宫而大怒,宣延帝的确是大发雷霆了,不过是对身边众内侍,以及容妃发的火。
久未杀人的宣延帝斩了五名内侍,容妃被降位为嫔,搬离栖凤宫,廖内侍被罚三个月的俸禄,思过七日,宣延帝还差太子李诃和八皇子李烨带大量宫中珍补去往太傅府探望。
夜幕降下,寻了一日一夜的官兵们继续搜查女童的下落,太子李诃到了安府,同时带来宣延帝的口谕,安家还需有人去往宫里一趟。
安于道主动站出,梁凡斌也想同去,二人坐马车,在安府一众护卫下,往皇宫而去。
月色黯淡,冷风呼啸打来,街边一路明灯高燃,照着车队前行。
车厢里安静无声,梁凡斌看着窗外清冷的街道,安于道则不时不动声色的朝梁凡斌投去目光。
梁凡斌是安秋晚最得意的学生,跟随安秋晚身边已有二十五余年,不管是安于道,还是安于持,都非常明白梁凡斌在父亲心里的地位,但是安秋晚今日亲口说,要放弃梁凡斌,甚至在危险来临之际,可以牺牲和推他出去替死。
安于道眉头皱着,心情复杂。
曾经因为安秋晚太过器重梁凡斌,安于道心里面羡慕嫉恨过他,如今再看梁凡斌,安于道只觉得可怜。
安于道收回目光,因风太大,抬手欲将另一边车帘放下。
几声惨叫在这时蓦然响起。
安于道和梁凡斌抬头往西边望去。
“救命,救我,救命啊!!”一个乞丐捂着鲜血淋漓的小腹,大叫着跑来。
两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追在身后,其中一个加快速度,抬手一刀。
乞丐摔在地上,在地上挣扎往前爬着:“救命,救我!”
“愣着干什么,去救人!”安于道叫道。
安府数个侍卫当即下马奔去。
隔着宽阔街口,两个男人并没有因为他们的跑来而离去,扬起数刀将乞丐彻底砍死,在侍卫们快近时才转身跑走。
“站住!”几个侍卫叫道,狂奔追去。
两个侍卫停下,看着地上被乱刀砍死的乞丐,满地飞溅的鲜血,乞丐的双眼还惊恐的瞪着。
侍卫们回头看向车厢。
“他死了,”梁凡斌说道,“什么人要对一个乞丐下手,会不会不是什么寻常乞丐?”
话音才落,又听另外一边响起惨叫。
没有去追的侍卫们纷纷拔刀,守在马车周围,浑身戒备。
去追两个男人的一个侍卫大步跑回来:“二爷,他们跑的很快,对此地形熟悉,可能追不上了,前边又发现三具乞丐尸体。”
“速去京兆府报案,”安于道肃容说道,“再令人去附近找巡守卫。”
“是!”侍卫应声。
“这里可是内城,”梁凡斌说道,“竟敢在此杀人,目无王法,胆大包天,这些乞丐也是胡来,这内城岂是他们能进的?”
安于道看向另一个侍卫:“不耽误了,叫他们回来,先进宫。”
“是。”侍卫应声,去喊人了。
惨叫声此起彼伏,夜色里格外刺耳。
偌大皇城似变成一座猎场,杀手们在夜色里疯狂追杀无家可归的乞丐,同时在巡守兵们追来时快速逃窜。
一具又一具温热的尸体被发现,鲜血泼盆一般,出现在大街小巷。
京兆府的官兵连夜出动,因尸体太多,朱岘派人去北府兵找了大量民兵一起收尸。
街上灯火通明,到处都是人,在官兵勘察现场时,渐渐安静的皇城又响起了惨叫。
朱岘气得发抖:“可恶,可恨!”
周遭众人没有说话,收回目光后继续收拾现场,心情复杂。
夜色沉沉笼着,有人在梦里,有人被惊醒,有人自始至终未睡,黑暗里睁开的眼睛越来越多。
路千海吃完最后一口馒头,抬头看着跟前的女童。
角落里只点着一跟蜡烛,光线幽微,女童手里拿着一支笔,伏在棺材板上面写字。
“要喝水吗?”女童望过来说道。
路千海冷着脸,摇头。
“那,要上茅房吗?”
憋了一天了,早就想,可是怎么去?
“你不怕我呼救吗?”路千海说道。
“你不敢,”女童一笑,“你对我的身手很清楚,而且这里统共没多少人看守,我对付起来很轻松。”
“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