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去了八个大药房,”夏昭衣收回视线,继续写字,边道,“平安堂,誉名堂,保和堂,仁心阁,方家药铺,广济药铺,本草东坊,惠民坊。”
“药房?”路千海很轻的说道。
“这八个药房,五个出名,子铺遍地,三个只在京城小有名气,不过到底总店都在京城,总店里的往来账薄清晰分明,因药材药膏可囤数年之久,炼丹炼药丸所耗时间更久,所以他们的往来账至少都保留在十年以上。”夏昭衣继续说道。
路千海看着她,没有说话。
“路大人那么聪明,应该猜到我是为什么而来了吧,”夏昭衣笑起来,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还需要问我是什么人吗?”
半响,路千海冷冷的说道:“你在做无用之功。”
“你在尽无用之忠。”
“你做这些有何意义,夏家余孽。”路千海说道。
话音落下他便一顿,清晰的看到女童眼眸里怒张的凶光。
“你在说什么,”女童语声清脆,一字一顿的说道,“夏家,什么?”
偏殿空旷幽深,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本就带着微弱回音。
她眼眸明亮,清瘦端挺的小身子坐在棺材板后边,这样一字一顿的说话,咬字清楚,吐字如冰,就像是,就像是阴司地府里传出来一般。
路千海头皮发麻,像有一股无形的气场压迫而来。
他抿了下干燥起皮的唇瓣,别开目光,不自在的说道:“良言一劝,你同你的那些同党,就别做无用之功了。”
“我没有良言,倒有一句讥讽,”夏昭衣说道,“路大人,看过菜场里面,那些笼子里的鸡鸭吗?”
第297章 夏家之罪
“鸡鸭被关在笼子里,生死由屠夫主宰,路大人认为自己现在的处境,能比鸡鸭好的到哪儿去。你,良言劝我?”
“听不听由你,你做再多都是徒劳。”路千海说道。
“本就由我,”夏昭衣起身,将刚写好的纸沿着棺材板推去,说道,“有用之功还是无用之功,决定在我,我觉得有用便是有用,我觉得无用,那才是无用。但是路大人,你是站在一个什么立场来劝我的?敌人的立场。”
路千海朝纸上望去,眉头皱起,是……伏罪书。
“你知道对付敌人,最常用的办法是什么吗?”夏昭衣一笑,“是打压,贬低,侮辱,歪曲,你所谓的良言,是你不自觉的打压,你口中的夏家余孽,是你的侮辱,你为什么要侮辱?因为你害怕,越侮辱和贬低定国公府,你便越不会为自己所做过的孽行而羞愧,你在自我催眠,自我壮胆,就如这张伏罪书,”夏昭衣忽的一掌拍在纸上,棺材板发出很清脆的一声响,“路千海,你敢念出来吗?”
路千海看着这张伏罪书,神色惶恐,没有说话。
纸上的字写的很细,大小约拇指的指甲盖,工整匀称的分布在两尺宽的大纸上,一千多字,端正秀极,聚散收放妙绝,行笔如云,纵笼挥洒。
纸上文字的用字,句法,章法流利干净,主次分明,条理明晰,陈述的非常严谨。
这上边,还有大量数字。
八家药房后边都跟着一串药名,药名后面的数字精确到几石几斗几升,在后面还有一个汇总。
整张纸的最后边是定国公府被抄家时的其中两条罪状,那些文字路千海不会忘,如今每一个字都落在纸上,一字不差。
这个伏罪书,不管是字,还是文章的结构走势,都不像是出自十岁女童之笔,可是,路千海是看着她一气呵成写下的。
“看来是不敢了,”夏昭衣看着他,“路大人,我上边所说之话,有哪句是假的吗?”
路千海还在看着,没有出声。
“路大人,谁才是孽?”夏昭衣又道。
“孽”字让路千海一顿,他抬起眼眸,面色煞白,过去许久,他才开口说道:“于家父子,是你们动的手?”
“不是。”
“那是谁?”
“我也想知道。”
路千海心跳很快,越来越快,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只觉得眼睛都在发黑。
又过去良久,路千海低低道:“有用吗?你这一张纸,有什么用?尘埃都落了,人都死了,有何用?”
“公道,”夏昭衣喑哑说道,“清白,以及死在北境疆场上,那些忠烈亡魂们的热血丹心。”
路千海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眶通红。
“小童,你懂什么叫为政之道么?”路千海望来,“官场沉浮,君心难测,有些时候,有些事情,身不由己。”
夏昭衣没说话,冷冷的坐了回去,看着幽黑的殿外。
“夏家之罪,罪在功高,罪在挡路,罪在无权无靠,你可懂?”路千海说道,又摇头嗤笑,“你这张纸,你交给谁?京兆府?刑部?御史台?还是直达天听?你说我是笼子里的鸡鸭,你又何尝不是?你让谁来判这纸上文字的是非对错?这张纸,你只能用来私刑,只能定我一人的生死,于你所说的公道,清白,有何影响?还是说,你要等日后交到史官手里?或者,流传民间?”
说到这,路千海又笑了:“若是流传民间,将造成怎样的乱局?这天下已如此不太平,你还要去当这么一根搅屎棍吗?亏得定国公生前为国为民,你呢?你是想乱了朝纲,覆了天下?李家江山再不好,却实实在在的在维系江山安定,一旦秩序打破,你知道是何等的天塌地陷吗?小童,见过乱世么?”
夏昭衣收回视线,朝他看去。
“那些平民会失去理智,提着刀就去街上乱砍乱杀,掠夺吃穿之用,你可知道会死多少人?到时候饿死的人会越来越多,到处都在杀人放火,你怕吗?”路千海看着她。
女童没有回答,角落里的烛火在这时发出滋滋声响,衬的空殿越发静谧。
“我不惧死,”路千海说道,“死有何惧,你要杀便杀。”
“无耻。”女童终于开口。
路千海一顿,而后又笑了:“为何骂我?”
“我真的不喜欢和你们这些官场里呆久了的人打交道,”夏昭衣说道,“因为你们的想法和说法会毒到我,我连辩论都不屑。”
她将笔拾起放过去:“你很快会有伴的,夏家落在盛景广场上的一百多颗人头,以及被流放到贺川荒地的三百多名或死或伤的受牵累者,你一个人,还不起。”
“你是要我,画押?”
“是。”
“我若不呢?”
夏昭衣垂眸看着笔,淡淡道:“不也无妨,等你的同伴们一个一个来了,总有一个人会画押,你知道人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吗?”
“什么?”
“见不得人好,”夏昭衣一笑,“均为穷者,一人忽暴富,其他穷者便皆眼酸心恨。均为落魄者,一人忽得生,其他落魄者又当如何?而凡落魄者,有人陪同,心里当觉舒坦,一旦无人相陪,其恐慌更甚。路大人,我绝不打你杀你或威胁你,也不利诱,我就陪你耗着,你会画押的。”
“自命不凡。”路千海冷笑。
“是我懂人心,路大人知道什么是心术么,不知道也无妨,我会好好教路大人的。”
路千海看着她,心里渐渐起了寒意,想到她曾有个外号,叫“邪童”。
“你会邪术?”
“是你心邪,”夏昭衣说道,起身收起纸笔,边将地上的一团布捡起,顿了下,看着布团说道,“如今世道多乱,人间多不太平,你眼睛未瞎,耳朵未聋,却一口一声为国为民,振振有词,理直气壮。造成这样混乱的日子是谁?是你们。那把刀没有架在你的脖子上,所以你不怕,你能在一旁指点江山,实则呢,”夏昭衣朝路千海看去,“你们的仁义道德,是满嘴的虚伪。”
第298章 狭路相逢
从垂方庄后殿出来,夏昭衣没有马上离开,在台阶上站着,抬头望着天幕。
月色隐在云纱后,有时明朗,有时幽暗。
夜风吹打而来,她衣裙飞扬,脸颊和手传来冻痛。
夏昭衣抬手在唇下呵了口,轻轻搓着。
乱糟糟的思绪沉浸下来,她迈下台阶。
远空忽然响起数声惨叫,她抬头望去。
·
几个乞丐慌忙逃窜,一个乞丐捂着被砍了一刀的脖颈,鲜血疯狂喷出,他脸色惨白,跑着跑着,腿软了,伸手想要拉同伴,被后面追上来的人又砍了一刀。
惨叫声刺痛同伴的头皮,但是谁也不敢停下来,慌乱的狂奔着。
前边又冒出三个男人,嘲讽的笑着,看他们跑来。
乞丐们停下脚步,有几个噗通一声跪下。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放过我们!”
“我们就是乞丐,我们没钱的!”
……
乞丐们连连磕头,腿软的根本跑不动。
前后两边的人冲上来,冰冷刀刃砍入滚烫的身体,血雾在惨叫声里扬起。
“那边。”一个男人说道。
同伴们朝前面看去。
一个老乞丐和一个小乞丐缩在角落里面,不敢动。
一个男人抹了把脸上飞溅出来的血,大刀在手里面比划了下,抬脚朝他们走去。
小乞丐缩在了老乞丐身后,瑟瑟发抖。
“为,为什么要杀我们?”老乞丐颤着声音问道。
“呸!”男人吐了口血水出来,都是血的大刀在衣袖上擦了擦,而后拔腿跑去,大刀扬起朝他们砍去。
老乞丐忙侧身搂住小乞丐,吓得不敢再动。
一支细小弩箭忽从远处射来,射穿了男人疾跑中的手腕。
男人只觉一阵锐痛,不待意识到发生什么,手已经脱力,手里的大刀砰的落地。
后边的同伴们一愣。
这时空中又一细横影掠过,一支弩箭扎入了男人的后膝盖,男人瞬间不稳,惊叫着摔在地上。
男人们纷纷抬头往后看去。
一个女童蹲在高墙上,大口喘着气,手里的弩箭对着那个男人,转眸和他们对上视线。
本以为是官府的人,或者至少是个成年男人,却没想到是个女童。
近来京城关于一个女童的邪门说法,他们早就听闻了,是眼前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