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冽不记得见过她:“你认识我?”
“你可是,云梁沈家的沈公子?”妇人说道。
沈冽微顿,道:“是。”
“竟真是来自云梁沈家!”妇人开心不已,“那,沈双城沈副将,可是你父亲?”
沈冽眉心轻皱,他身旁的戴豫和叶正立即沉下脸,上前就要说话,却见沈冽点头:“是。”
“哎呀,太巧了!”妇人赶忙捧起手里的鸡蛋篮子,“和沈副将一别二十多年,老妇还以为这辈子都没缘再见沈副将呢。这时间呐,可真不饶人!”
云梁沈氏富贵滔天,累世数代皆为经商大家,与醉鹿郭氏一样,都不愿沾染朝政权势,独立于庙堂之外,立足于江湖之远。
祖训意思,乃左右逢源,与各方在朝或在野的世族大家都维持着百年交好便可,只保富贵,不图名利,无需谋功名耀祖。
但沈双城年少时好勇,力大无穷,喜欢跟人比试身手,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他样样精通。
不甘困囿在云梁,他便跑去游侠闯荡,最后干脆入了江南的存正营,短短三年,便当上了副将。
后来,沈冽的祖母崔氏以死相逼,沈双城不得不辞去军务,回去云梁。
他也算是幸运,在他回去云梁后的第二年,大乾兵制变动,存正营和其他六大兵营一起,被并入江南兵营。
那时庄孟尧不过是李志喜身边的中郎将,后来李志喜突发恶疾身亡,庄孟尧因多年的人脉经营,顶替李志喜成为江南兵营的正将。
一上位,庄孟尧便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如果沈双城不是早早退伍,很有可能会和存正营旧部一起被“清算”。
沈冽对沈双城的过去了解得不多,都是自旁人口中听闻而来,尤以母亲生前说得最多。
但显然,母亲知道得很有限,至少沈冽完全不清楚沈双城到过衡香,包括之前沈谙说沈双城年轻时追杀乔氏至重宜一事,他也不知。
妇人眼睛里的高兴完全藏不住,被晒得黝黑的双手一直捧着鸡蛋篮子,篮子里满满当当,少说有五六十个。
见她一直这样递着,沈冽看向叶正。
叶正一愣,顿了顿,抬脚上前,将鸡蛋接来。
“多谢相赠,”沈冽说道,“你家住何处,姓什么?”
“老妇姓李,木子李!木在上,子在下!”老妇笑道,“这还是沈副将当年亲自教我的呢!哈哈,我老家住在衡香北昌头,可惜我前头那短命的掉江里淹死了。我守了十年寡,前两年才嫁到这南边,跟一个老光棍作伴呢。”
她的笑容多了几分腼腆,说完,又自顾道:“啊,对了,沈副将这些年过得如何?身体可好?”
沈冽不知,便不作回答,反问:“当年,你是如何跟他认识的?”
“那是刚好巧的事,”老妇说起来,犹似在昨日,“他好像是奉了什么军令,要追一伙人回去,那伙人跑进北面那陶安岭了,他就带兵也追了进去。据说是在里面差点迷路,三十多人的队,就活着出来六个人呢!恰好我前头那短命的去那采药,顺带给救了回来。这沈副将……”老妇再度笑起,“他可真是俊,我们那山野的人哪里瞧见过这么好看的,还是个年轻将军!所以啊,我这辈子都记得他呢。”
说到这,她的一双目光上下打量沈冽,摇头叹赞:“沈小公子这脸,可真是跟他太像啦,不不,比他更好看呢。当年,哈哈……当年,沈副将还戏言,说日后我若是有个一儿半女,他还要跟我当个亲家,哈哈……但是吧,我这一辈子也没生个娃出来。”
沈冽“嗯”了声,道:“李嫂,我还有事要忙,鸡蛋我先收下了,谢过好意。”
“不客气的,不客气的,”老妇连忙道,“而且这李嫂一称吧,沈副将当年便是这么叫我的,不然,你叫我李老太婆吧,哈哈!”
沈冽面色始终无波无澜,淡淡道:“先告辞了,李嫂。”
周围目光都看着他们。
待沈冽和戴豫、叶正转身离去,周围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围来,忙问老妇是怎么回事。
戴豫回头看着他们,回过头来后又看了看叶正手里的篮子,道:“少爷,这些蛋……”
“派人护她周全,难保她不会被那些人盯上,”沈冽声音很沉,“再准备些银两和布匹送去她家。”
“嗯,好!”戴豫点头,“应该很好打听。”
第1168章 诸昌死了
沈冽和戴豫的坐骑都在东面的竹编茅棚里,叶正还要赶回道场前去取。
待他们到陈家祠堂,里里外外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堵得几乎过不去。
说是陈家祠堂,其实陈家祠堂早已被移平,地下并未见暗道,倒是在角落里发现了两箱白银。
废墟前摆着十大筐老鼠,老鼠在里边挤挤挨挨,一旁还有三筐蛇,盘绕缠成一团,打结了一般。
旁边围着的人全在嚷嚷,称若是再不放出来,这些蛇和老鼠,就要吃它们自己人了。
士兵们无动于衷,耐心等候沈冽。
等人群终于分开一条道,沈冽牵马穿来,戴豫和叶正跟在他身后,顿时前面的,左右的,数千目光皆朝他看去。
“沈将军。”夏家军的班荣上前,接过沈冽手里的缰绳。
沈冽朝暗道看去,再望向那些老鼠和蛇。
“动手吧。”沈冽下令。
空地上的士兵们领命,先将老鼠往暗道里倒,刹那间,数百只老鼠出笼,疯了一般,如黑色瀑布往暗道里涌。
有些老鼠没有进暗道,被士兵们以长平耙赶入进去。
人群哗然,变得兴奋,议论纷纷。
待差不多了,士兵们将蛇往暗道里倒。
蛇用来吃老鼠。
而老鼠和蛇都是用来踩机关的。
时间缓缓过去,一刻钟,两刻钟,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围观的乡民们越来越乏,眼看夕阳把天地烧出一片橙光,好些人叫嚷,问为什么还在等。
沈冽负手而立,垂眸望着暗道,和身边士兵们一样,一动不动。
越来越多人等不下去,嚷着没什么可看,浪费时间,都转身回家去了。
一匹快马从北面赶来。
沈冽终于抬眸,身旁的戴豫和叶正先一惊:“是武少宁!”
二人忙快步走去。
自打那日大雨后,武少宁,卫东佑还有诸昌一直处于失踪状态。
杜轩这几日派了大量人手去寻,一直未果,已经急坏了。
武少宁下马,顾不上喘气,先看了戴豫和叶正一眼,再跑向沈冽:“少爷!”
话刚说完,他忽然跪了下去,又喊了一声:“少爷!”
沈冽眉心轻拧,戴豫和叶正被他这模样吓到。
“武少宁,你好好说话,发生了什么?”戴豫说道。
沈冽这时注意到武少宁裤脚的血,心下一沉。
“诸昌死了,”武少宁哽咽,抬头看着沈冽,“他,他被五马分尸了。”
沈冽黑眸睁大。
戴豫和叶正惊道:“什么?”
周围听到这话的暗卫们纷纷围来。
武少宁声音颤抖:“我把卫东佑救回来了,但是他受惊太重,他失语了。”
“救?”沈冽说道。
“对,我是在一个山坡下发现他的,他的手脚,手脚都断了……”
戴豫爆出一口怒骂,双目通红地转向沈冽:“少爷,我这便回城去看他!”
沈冽眉眼沉冷,想了想,看向叶正:“你速去道观,将此事告知杜轩,只说武少宁他们回来了,先不说诸昌出事一事。平岳峰便继续留在那,让他同夏家军的高郎将和张执令一并回。”
叶正面色惨白,点点头:“是。”
立即转身跑去坐骑旁。
沈冽对戴豫道:“待杜轩回来后,你再和杜轩一起回城。人是杜轩派出去的,他定会因此事愧疚自责,所以,你的情绪不容外露,切记照看好杜轩。”
戴豫唇瓣发颤,听得明白沈冽的意思,他艰难领命:“是,少爷。”
“你随我来。”沈冽看向武少宁。
武少宁抬手抹去眼泪,跟上沈冽。
戴豫看着他们行至废墟另一边后停下说话,也想跟上去,他侧身忍住眼泪,忽然一抬脚,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朝前面用力踢去。
“砰”的一声,石头恰好撞上不远处置放在地的小箱子。
箱子是敞开的,上面满满都是银子。
因石头一撞,银子碰撞箱子,发出不小的动静。
戴豫皱了下眉,忽的看到箱子被石头所踢得地方,那尖锐一角在箱子表层撞出了一个裂口。
戴豫抬脚欲走去,余光看到那边转眸望来的沈冽和武少宁。
戴豫抿唇,想到沈冽才给他说得话,他有些抬不起头,将脑袋耷拉下去,寻了个地方坐下。
沈冽收回视线,对武少宁道:“如此说来,你没有看到诸昌是怎么被害的,只看到了他的尸体。”
“装在一个大筐里,”武少宁痛苦道,“那附近没人,那大筐好像……好像就是要给我看到一样。少爷,或许是宣战,向我们示威。对了,那里没有村子,一个住户都没有,山石嶙峋,易设陷阱。”
“诸昌尸体带回来了么。”沈冽问道。
“嗯,我带回来了。”
即便是尸块,也是成年男子完整的身体组成,外加一个卫东佑,这一路艰辛,难以想象。
“这一趟,你辛苦了。”沈冽认真道。
“不苦,”武少宁哽咽,像是想到什么,又道,“噢,还有一事,我将卫东佑送回城后,阮国良正要派人出城找少爷,便干脆令我一并带话。外面送来军报,牟野战场开打了,田大姚驻守游州的大军很有可能会从衡香经过。以及……云伯中那边送来同盟书,想与我们结盟。”
“他竟这么敢想。”沈冽说道。
“还有阿梨姑娘那,”武少宁继续道,“赵大娘子派人来说,阿梨姑娘快申时才醒,醒后有些不太对。她没有吃东西,便赶去衙门了。”
沈冽俊秀的眉眼浮起担忧,黑眸翻涌着武少宁所看不懂得复杂。
“稍后你和戴豫他们一并回城,回城后你去休息,派旁人去阿梨身边,她……”沈冽想了下,继续道,“她未必吃得下东西,你还需找人去知语水榭找黎师傅,让黎师傅尽快做些百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