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都不觉得孩子性格有问题,她一个外人,何必去讨人嫌。反正她只是张涛一个阶段的老师,最多也不过带他三年,以后他因为性格吃亏,甚至走入歧途,也怪不到她。
也正因为这种想法,她才希望能说服余兰英息事宁人,免得等何秀芳来了,两边吵得不可开交,将小事闹大。
看出黄老师的意思,余兰英说道:“确实,就算张涛以后长歪了,到能危害社会的程度,至少也是几十年后的事,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黄老师表情僵住,虽然她心里确实这么想,但被这么直接说出来……
见黄老师脸色不太好,刘老师想出声打圆场,可她话还没说出来,余兰英就往下说了:“可你们真的能确定,放任他这么歧视同学,真的不会引起大规模的校园暴力,致使幼儿园多年的声誉毁于一旦吗?”
在这个年代,校园暴力算是一个新词,很多小地方的人因为信息封闭,都没听说过这个词。
但沪市是大城市,人们接触信息的方式比较丰富,哪怕身边没有出现过这种事,刘老师和黄老师也听说过相关事件。
何况余兰英再次提起幼儿园的声誉,两名老师不得不重视起来。
刘老师将打圆场的话咽了回去,黄老师则脸色勉强道:“这是不是有点太危言耸听了?”
“呵。”
余兰英笑了一声,但眼里满是嘲讽:“有句话叫‘不以恶小而为之’,意思是有些坏事看起来微不足道,但次数多了,小恶也会铸成大错。黄老师你可能觉得,我们一家确实是从乡下搬来的,张涛说我女儿是乡下人,让她滚回乡下没说错……”
黄老师连忙打断:“余女士你误会了,我没有觉得张涛没说错,我也教育他了。”
“嗯,你没有这么想,但你觉得这不是大问题,口头教育几句就够了,”余兰英说道,“你也没有觉得这是一种歧视,对吗?”
黄老师沉默下来。
“张涛为什么会用‘乡下人’来攻击我女儿?因为他,哦,也可能是他父母告诉他,城里人高人一等。而我女儿是乡下来的,所以她不配和他成为同学,就算她占理,也不配跟他争吵。”
黄老师看一眼一脸懵的张涛,忍不住说:“应该没那么夸张吧?”
“黄老师觉得夸张,但我觉得自己委婉了,”余兰英冷笑,“黄老师,刘老师,你们要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今天张涛这么明目张胆地歧视同学,却没有受到任何处罚,明天其他同学会不会有样学样?其他城里的孩子,会不会跟着歧视农村来的孩子?本地的孩子,又会不会歧视外地来的孩子?”
黄老师再次哑然,刘老师的表情却渐渐严峻,余兰英说的是她之前没有想过的。
虽然沪市教育已经开始改革,孩子基本都是按片区入学,但这时候沪市的户口政策没那么严格。
比如对口附属幼儿园的福苑小区,就有至少三分之一的住户是外地人,这些外地人中,农村来的也有。
这些买了房的人,家长不说,孩子要上学的,基本都有蓝印户口。
有些没有户口的,也会通过其他方式,上离家更近,教育条件也更好的附属幼儿园。
“我们幼儿园有九个班,两百多名学生,其中多少孩子是外地人,又有多少孩子来自乡下,今天轻轻揭过这件事,你们敢保证,这些孩子不会像我女儿一样,被人指着让她滚回乡下吗?”
余兰英锐利的目光扫过两名无言的老师,继续说道,“甚至,当所有本地的,城里的孩子接受人分三六九等后,你们敢保证,沪市本地的城里孩子,不会组团欺负外地的,乡下的孩子?如果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附属幼儿园会不会被树立成反面典型?”
余兰英轻笑一声,语气平和,但问题很尖锐,“到那时候,你们觉得附属幼儿园还能维持现在的声誉?家长还能放心把孩子交给你们?”
刚听余兰英拿幼儿园声誉说事时,黄老师其实觉得她有点上纲上线,但听到这里,她完全没说服了。
甚至觉得如果不给张涛一个教训,情况真的会像余兰英描述的那样发展。
而那样的结果,她和刘老师都承担不起。
原本她们想说服两边家长各退一步,和平解决今天的纠纷,也免得事情闹到园长那里去。
可现在,两人都觉得事情压不住了。
两人正犹豫着要不要找园长来主持大局,余兰英就再次开口了:“我相信,刘老师你们肯定不希望看到这一幕,同时我也知道,你们只是老师,有自己的难处,所以我认为,不如把这件事报给林园长,让她来处理。”
余兰英愿意递台阶,刘、黄两位老师自然愿意把握住机会,前者忙起身道:“我去喊林园长过来。”
……
林园长的办公室离得不远,她虽然不知道余兰英来了后,小班教职工办公室里的谈话内容,但下午发生的事,她其实是清楚的。
但因为刘、黄两位都不是刚入职的新老师,经验很足,她相信她们能处理好这件事,就没打算插手。
也因为这样,当刘老师来找她,说调解遇到困难时,她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惊讶,起身问:“发生什么事了?”
刘老师没有隐瞒,将余兰英来后说的那些话都复述了一遍。
林园长听完忍不住皱眉,问起邢砚希和张涛打架的前因后果,并着重询问张涛都骂了什么话——
她虽然知道两人打架的事,但细节并不清楚。
听刘老师说完,林园长眉毛皱得更深,问道:“你们最开始打算怎么处理?”
刘老师垂下头,说了息事宁人的打算。
“糊涂!”
林园长眉毛都拧了起来,“你们也是有经验的教室了,处理学生矛盾时怎么能只知道和稀泥?次数多了,哪个家长还能信服你们,我们幼儿园,又怎么保持在家长心里的威信?”
刘老师早就后悔了,这会更是脸颊滚烫:“园长,我知道错了,邢砚希的家长还在办公室里等着,我们现在是要按她的意思来吗?”
“她提了什么要求?”
刘老师摇头:“她还没说。”
林园长想了想说:“我去跟她谈。”
……
半分钟后,林园长带着刘老师走进小班教职工办公室。
因为邢砚希是九月下旬入学的,又走了林园长的路子,所以她记得余兰英,进办公室后笑着跟她打了声招呼。
寒暄过后,林园长看一眼不远处一脸彷徨的张涛,提出去她办公室聊。
余兰英没有提出反对,交代希希乖乖坐在办公室里等自己,便和林园长一起出去了。
进到园长办公室,林园长带上门,便向余兰英道歉,一为张涛欺负希希,二为刘、黄二人并不成熟的处事。
余兰英没有说不在意,只说:“我相信林园长会给出更公平公正的处理结果,也相信您不会让学生在附属幼儿园的几年时光,被阴霾笼罩。”
林园长摆手:“你不用给我戴高帽。”
“我说的这些话都是真心的。”余兰英面色不改道。
林园长笑着摇头,说出自己的处理办法,她会让张涛向希希道歉,另外会组织全体师生开会,以这件事为例,给孩子们上一堂思想教育课。
余兰英听后问:“讲述案例的时候,会说出学生名字吗?”
“不会。”林园长看余兰英一眼,“我组织这场会议,是不希望园内有孩子再被歧视欺负,这一点,针对所有孩子。”
余兰英哦了声,脸上看不出不满。
当然,她心里其实也没什么不满,她虽然不喜欢张涛,但没到想看他被霸凌的程度。
不过目睹下午希希和张涛争吵的人不少,就算学校组织开会时没有点名道姓,知道这件事的学生和可能从孩子口中听说这事的家长,肯定能想到例子中欺负人的是谁。
有幼儿园方面的约束,张涛不至于被欺负,但肯定要受一段时间的冷待。
对一个四岁多的孩子来说,被冷待并不会好受。
所以余兰英对林园长提出的解决办法,基本满意,只有一点……她沉吟着开口:“其实我认同黄老师说的一句话,张涛才四岁,应该不懂这些,他说的这些话应该是别人教的,而教他的人,很可能是他的家长。”
林园长将下巴放在交叉的手背上,看了余兰英一会,问道:“所以?”
“所以参加这场会议的,我认为不能只有孩子,而应该让家长们都来听一听,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的言传身教,会给孩子带来多么不好的影响。”
虽然像何秀芳这样的人,就算知道自己影响了孩子的三观,也不会在意,因为她不觉得自己三观有问题。
但如果张涛被拎出来当成反面典型,哪怕他自己听不懂,何秀芳这个能听懂的,肯定也会有所顾忌。
那么张涛可能一直不懂吗?
答案是不可能,就算他不懂,他班里的同学不懂,那些同学的家长也会懂,家长懂了肯定会告诉自己孩子,所以迟早,张涛会从同学口中知道他是这场会议的反面典型。
张涛三观再不正,也只是个孩子,当他知道自己是反面典型,肯定会觉得羞耻。他受到了影响,何秀芳才有可能投鼠忌器,以后不敢随便在儿子面前嚼舌根。
如果能达到这效果,对幼儿园来说绝对不是坏事。
林园长考虑清楚,痛快答应下来。
两人刚谈好,就有哭嚎声从外面传来:“我可怜的儿子啊!你怎么被打成这样了,余兰英呢?她女儿把我儿子打成这样,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听清外面的声音,余兰英和林园长对视一眼,都有点怀疑自己眼神不好,以至于刚才没看见张涛脸上的伤。
两人走出去,到了大办公室,就看到何秀芳捧着她儿子的胖脸在哭嚎,而那张肥嘟嘟的脸上,没有半点伤痕淤青。
刘老师和黄老师也馒头黑线,后者忍不住讥讽:“涛涛妈妈,涛涛比邢砚希高,长得也比邢砚希壮,就算真打起来,他受伤的概率也不大,何况他们一打起来,就被我和刘老师拉开了,你这哭的……”忒没道理。
“你懂什么!”何秀芳抬头吼回去,“我儿子长这么大,我跟他爸都没舍得动他一根手指头,他今天竟然被打了,你们学校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林园长走进去说:“你想要什么说法,我跟你谈。”
顺着声音看到林园长,何秀芳神色有点犹豫,她敢在黄老师面前胡搅蛮缠,是因为觉得人面嫩,也知道黄老师没什么背景。
可林园长不同,这老太太据说当过女兵,后台也强硬,不是一般人能得罪得起的。
但想到是邢砚希先动手,何秀芳又硬气了起来,说道:“我儿子被同学打了,幼儿园当然得给我个说法。”
林园长问:“那你知道,张涛同学为什么被打吗?”
何秀芳刚才已经听刘、黄两人说了,不免被问得心虚:“我儿子是说了一些不太合适的话,但他年纪那么小,懂什么?至于直接动手吗?”
说着撇一眼余兰英,狐疑问,“林园长,你不会被她收买了,要帮着她们母女说话吧?”
刘、黄两人都一脸不忿,林园长脸色却没变化,平静道:“你这么激我没用,我说的话做的事,都问心无愧。”
何秀芳表情讪讪:“我当然相信林园长您是正直的人。”
林园长没在意这句吹捧,在办公室里坐下,开始说自己的评判结果。
在林园长说虽然是希希先动手,但张涛先挑起矛盾,且两人都没受伤,所以都不予惩罚时,何秀芳表情有些不满,却没说什么。
她三观虽然弹性,但不是没有,知道张涛错处更大。刚才哭嚎得那么厉害,也是不想跟余兰英母女低头。
但她没想到林园长后面还有话,那些话还不怎么中听。
“我找两个班的老师了解过,邢砚希同学和张涛同学发生争执,是因为张涛霸占着秋千不让,而在他们自由活动前,他们的老师交代过要轮流来,”林园长看向黄老师,“我希望你能好好给班上学生讲讲道理,今天的事,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黄老师连忙回答:“是。”
何秀芳脸色难看,这哪是训老师,分明是在指桑骂槐。
“另外,张涛同学需要为咒骂邢砚希同学父母这件事道歉,”见何秀芳有话说,林园长说道,“何同志,我知道你溺爱孩子,但小树不修不直溜,你这不是爱他,是在害他!”
何秀芳想说她怎么害孩子了,可被林园长那双眼看着,这话到底没能说出口,只能嚷嚷道:“那丫头打我儿子都没道歉,凭什么要我儿子给她道歉!这事不行,你这是偏心!是……”
林园长可不像刘、黄二人,家长再胡搅蛮缠,也想方设法跟他们讲道理,闻言直接说:“你如果觉得我偏心,可以给孩子办理转学。”
何秀芳的声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