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锦悦这回听清了,她回握着母亲的手:“妈妈勇敢,妈妈有丫丫!”
等到了医院,文莉君被救护车上的护士用轮椅推着,交接给了三医院的急诊医生护士。袁锦悦背着母亲的衣服和包,像个小大人一样跟着到处走,不哭也不闹。
在等待检查的时候,小姑娘还能帮忙递一下单子,跑一下腿。
“小丫头,你家其他人呢?”护士对这个小姑娘很有好感,给她手中塞了两个大白兔奶糖。
袁锦悦把糖果推了回去,摇摇头:“我不知道。”
按理说母亲被父亲家暴,应该由娘家人出头。可上一世,他们很少到袁家来。袁锦悦只在母亲葬礼上见过外婆和舅舅一次。他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再也没有任何音讯。
他们对她的处境毫不关心,她对他们也毫不在乎。
“目前看来没有骨折,但是内脏是否出血还不知道,脸上的伤也需要处理。”值班外科医生拿着X光片子看着,又仔细检查了文莉君的伤口。“患者必须留院观察两天,最好有个成年人来陪护,这个孩子太小了。”
文莉君挣扎着拿过自己的包,翻开通讯录上的电话对护士说:“护士同志,帮我打个电话到我娘家开的商店。丫丫,你和护士同志一块儿去,告诉外婆我的情况,问她能不能来陪我两天。”
“好!”袁锦悦跳下椅子,跟着护士去打电话了。
等女儿走了,文莉君脱下被撕碎的衣裳,后背青肿了一大片,触目惊心。饶是医生见多识广,也频频摇头,上药的手法轻多了。
电话打到了团结镇的一个杂货店,接电话的是文莉君的嫂子王翠果,护士点名要找李桂兰。
等了大约十分钟,袁锦悦在电话里第一次听到了外婆的声音。她听说文莉君被打了,需要陪两天。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说:“知道了,我尽量来一趟。”
来不来的,也无所谓。袁锦悦回到病房,翻开母亲的钱包。刚才缴纳各种费用,母亲同意她按需支配。
因为是急诊转院送来的,没有挂号费,但是各种检查和敷药,已经用掉10块了,加之在图书馆借书押了10块钱,母亲钱包里现在还剩下不到1张大团结了。
袁锦悦在医院食堂买了两个馒头,一碗白粥和咸菜,又花掉了5角钱。只有希望外婆能带些钱来了,否则母亲明天的住院费和换药费还不知道要用多少。也不知道蜀绣厂对职工的医疗情况是怎样的,能公费报销吗?
晚上大约九点过,袁锦悦趴在文莉君的床边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到旁边有人给她盖了点儿什么,睁开眼睛一看,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瘦小老婆婆。
她的五官和母亲很像,杏仁眼、樱桃嘴,可神情比母亲还要愁苦。
“丫丫,我是外婆。”李桂兰自我介绍。“困了吧,上床和你妈挤挤睡吧,今天晚上我来守着。”
袁锦悦轻轻抚摸母亲的脸,上面的淤青浮肿起来,无论如何,她的妈妈命保住了。她松了口气,爬到文莉君的床脚,蜷缩着睡了。
同一时间,在治安大队里灯火通明,白炽灯管嗡嗡作响,大队长周平安苦口婆心劝说,完全没用。
田秀芬正拍着桌子破口大骂,那声音尖锐得能把玻璃震碎:“周老四,你个管闲事的,我家教训自家媳妇孙女,关你屁事!”
她一边骂着,一边撸起袖子,露出那肥硕的胳膊,准备去抓周平安面前的搪瓷缸摔到地上。被旁边一个队员手疾眼快地抢了过去。
袁鹏斜坐在靠背椅子上眼神满是不屑:“大队长,你要是真把我关进去,我爹娘明天就去村子里闹,让全村人都知道你滥用职权!”
周平安记录着刚才医院的来电,沉声道:“袁鹏,你打伤文莉君的事儿,医院已经都验伤了,构成轻伤。按照新颁布的《治安管理处罚条例》,你这是要坐牢的。”
“哎哟喂,周老四要整死人了。” 田秀芬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泼来。“老袁家要绝后啦!大家快来评评理啊!”
治安管理办公室就在晒场旁边,吃完晚饭遛弯的人瞧见有热闹,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这年头夫妻打架的多,很少有治安大队介入的,更没见过进了治安大队比大队长还凶的。
田秀芬看见这么多人在场,闹腾得更欢快了。袁大山靠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我的腰要痛死了,还不让我去卫生所啊。你们是要我死在这里变鬼吗?”
“我被疯狗咬了,我要涂药,哎哟喂好疼啊!”袁鹏也叫唤着。三个袁家人,极尽丑态。
周平安没办法,直接请来了卫生所卫生员。这个卫生员亲眼看见文莉君被打得鼻青脸肿,下手包扎的时候就暗暗使了力气,二话不说就把酒精碘酒泼了上去,长棉签在伤口上胡乱捅着。
本来袁大山和袁鹏是装疼,现在是真的疼,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治安大队的人心里直竖大拇指。围观群众,个个嬉笑不已。
痛过了,人也没那么嚣张了。村支书带着妇联主任上场,两人往大厅里一坐,眼睛一瞪:“让我来看看,谁在我们村打老婆、欺负儿媳啊?简直丢我们村的脸。”
“就是他们几个龟儿子!”“打人还不承认!”“你们没看见,小媳妇脸都肿了。”
周婶在人群里带头喊着,儿媳吴继珍大声配合。
“太不像话了,都80年代了,还打老婆。”“以后这种人少接触,东西也不要卖给他们家。”“话都不要和他们说,没素质的人,哪天一言不合就要弄人。”
都是街坊邻居,你一言我一语,声浪越来越高。袁大山很快就蔫儿了,田秀芬不得不赔上了笑脸。只有袁鹏哼了一声,无所谓地别过脸去。
昨天晚上太累了,袁锦悦早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四仰八叉睡在病床中间。
母亲已经起床做过一次检查了,正坐在床边和医生说话,李桂兰站在床尾,听得很仔细。
“患者有没有头晕呕吐的感觉?还有没有哪里特别疼?”医生拿着笔记录着。
文莉君想了想,摇了摇头。“还好!”
小姑娘爬起来望着母亲的脸,好好的美人变了模样。一个晚上过去肿还没消退,青红色爬满了脸颊,活像个唱戏正在卸妆。
“如果明天早上没有异样,患者就可以出院了。回家后继续观察,觉得不舒服马上回到医院来。”医生说完,吩咐护士换药就离开了。
李桂兰问女儿:“你明天出院准备去哪儿?”
“妈,我想回家!”文莉君指的家不是袁家,是她的娘家。
风吹动树枝,发出沙沙的声响,几片叶子黄了,簌簌落下。李桂兰的声音没比落叶声大多少:“行吧!”
接下来的时间,病房很安静。李桂兰不说话,文莉君也不说话,袁锦悦不知道在夹两个人中间说什么好,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妈妈,你要请假吗?”
文莉君爬起来,带女儿去借医院的电话,先给幼儿园打,要请假一周。再给蜀绣厂打,请假三天。
车间组长赵勇阴阳怪气地说:“哟,第一名才上了半个月班,就要请假啊!是什么原因必须请假啊?小毛病能坚持就坚持一下嘛。”
“对不起,组长。我确实不是感冒一类的小毛病,到时候我会带医院证明来给您看。但我现在确实不方便说。”三天后脸上的伤肯定还在,瞒是瞒不过去的。文莉君觉得还是如实告诉领导比较好。
但眼下她还不愿意让自己的家里事成为新单位同事的谈资,更不愿意让张娟和刘卉担心。
赵勇哼哼唧唧酸了几句,无可奈何同意了。
中午前,周平安和周婶来了医院。
文莉君母女俩期盼地望着周平安,等着他说出惩罚袁家人的话。
可他无可奈何地表示:“袁大山和田秀芬毕竟是老人家,我们也不好定两人的罪。袁鹏是动了手的,但是他咬死了你们是互相斗殴,不是殴打虐待。现在村委会、妇联、治安大队来回找他谈话,他就是不道歉不认错。”
“怎么这样?”文莉君有些傻眼。
袁锦悦气不打一处来,跳起来站在床上反驳:“周伯伯,你看看,我妈妈这么瘦,力气这么小。怎么和他斗殴?难道任由他打不还手吗?”
“谁说不是呢?”周婶拍着大腿。“我也说,搞刺绣的能打赢烧锅炉的?但是他咬死了这么说,还把胳膊给我们看,上面确实有牙印来着。再加上田太婆闹死闹活,说要是敢给袁鹏定罪,就在晒场吊死!”
田秀芬会吊死才怪,她好不容易掌了家里大权,才耍了几年的威风,绝舍不得死!她就是要治安大队的人知难而退。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你作为受害者,直接到派出所举报他!这样就能治他的罪。”周平安只有这个主意了。
“不行!莉君不能去派出所。”李桂兰率先拒绝了。
“为什么不行?”周婶很奇怪,“自己女儿被打了,老太太您不生气吗?如果是我的女儿受欺负,我肯定要把女婿家闹得天翻地覆。”
“把孩子他爸举报了蹲了大牢,对我女儿有什么好处?他们以后不见面了吗?我女儿以后还要回去的,到时候怎么相处?”李桂兰直摇头。“做事留一线,日后好见面。”
还见面,这种家暴男不离远一点,留着过年吗?
文莉君一口气堵在心口:“妈,我想好了,这次我回了娘家,就不走了。我要离婚。”
“离婚?”李桂兰声音高了几度,碍于周平安和周婶两个外人,她放低声音缓缓劝着。“闺女,你先别急着离,明天先跟我回去,休息好了再说。我待会给家里打个电话,让你嫂子给你收拾一张床睡。”
“那袁鹏的事儿?”周平安看出来了,文莉君想离婚,但是她娘家不同意。没有娘家爹妈兄弟的支持,外嫁女是很难离婚的。
李桂兰温温和和地劝解,但是绝不答应任何事:“先这样吧,过几天再说。我闺女要养两天,等气消了冷静点再决定。”
“不行!袁鹏必须受到惩罚。”袁锦悦的肺都要气炸了。如果母亲不去派出所告他,袁鹏拼死耍赖,这件事多半会不了了之,那母亲的打就白挨了。
“你一个小丫头,怎么这么不知道好歹呢?还撺掇着你妈去告你爸。他坐牢对你有什么好处,牙齿还要磕碰嘴唇呢!你们母女俩以后在村子里生活,不怕被邻居指指点点吗?”李桂兰摆出过来人的样子。
“小丫头,夫妻间谁没有过小摩擦啊,你没听过吗?床头打架床尾和,打打闹闹的夫妻感情更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宽容理解大度才是长久的相处之道。你别老想着别人的坏处,你爸就一点优点都没有?”
袁锦悦不想和老太太分辨,她拉着母亲的手:“妈妈,你要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李桂兰也拉着文莉君:“一日夫妻百日恩,回头我让你哥和他说。有什么话好好商量嘛,下手确实没轻没重的。闺女,你仔细想想,袁鹏模样好,工作好,当初肯为你花那么多钱来做聘礼,说明他是看重你的。你可别因为他今天犯了错,就错过这么好的女婿。妈是过来人,你相信我,男人就没有不犯错的。”
文莉君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和决心,在快速地瓦解。她本来就有些懦弱犹豫,现在听了母亲李桂兰的话更是不知道如何是好。她低着头,不再言语,内心十分纠结。
周平安和周婶面面相觑,没想到临门一脚是这个结局,大家为了这事儿,忙活一个晚上了。
“既然这样,那你好好休息,我们回去了。”周平安失望地站了起来。
“文丫头,你先把伤养好,回头再说吧!”周婶跟着往外走去。
袁锦悦忍不下这口气,至少要让袁鹏吃瘪。她从床上跳下来,拦住周平安:“周伯伯,我有办法让我爸给我妈妈认错!”
“什么办法?”周平安闻言又看了文莉君一眼,文莉君眼神灼灼地抬头盯着他,看来是想要袁鹏认错道歉的。
李桂兰刚想阻止,周婶站在了她的面前:“我说大姐啊,两口子就算不离婚,可女婿打了你闺女,你就不心疼吗?起码让他认个错,道个歉吧!”
“对!他必须认错。”袁锦悦高喊着。“我听说他这个月底要涨工资,走了缫丝厂后勤主任的门路,以踏实老员工评上的。你们去工厂揭发他暴力对待家属,表里不一、配不上这份工资,工厂肯定会管的。”
道歉算什么,对袁鹏这样的人来说,不过动动嘴皮子而已。
但是把这事捅到缫丝厂,想涨工资的人多了去了,闻到风声都会来踩一脚。袁鹏涨工资的事情黄了,一贯树立的老好人形象也没了,这才算是解了心头之恨。
周平安眼睛一亮:“这个好!”
周婶笑意盈盈地捏捏袁锦悦的小脸颊:“聪明的丫头,婆婆没有白疼你。”
李桂兰还想说什么,文莉君嘴角扯出一个微笑,仰面躺在了床上,不说话了。
袁锦悦得意扬扬地爬上床,躺在母亲身边拍着自己的小肚皮。外婆,我就告状了,你能拿我怎么办。
李桂兰摇了摇头:“哎,还是孩子脾气啊!”
袁家小院大门敞开,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有袁大山、田秀芬的亲朋好友,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地痞。
为着彰显自己是个受害者,袁鹏躺在厅堂里,用纱布把胳膊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还特地请假在家休息。
袁大山送走了村委会的干部,田秀芬送走了妇联的同志。调解人员苦口婆心,这家人装模作样,毫无愧疚之情。反正事情已经闹得人尽皆知,袁家人更不承认自己错了,丢不起这个脸。
下午,周平安带着缫丝厂后勤主任吴彦成和工会的干事罗强上了门。主任第一句话就是:“鹏子,看你干的好事!”
“我做什么啦?”袁鹏一看见管自己的领导,瞬间就蔫儿了。也不在床上躺着装病了,一骨碌爬起来低头哈腰。
工会同志罗强表情严肃:“村里告诉我们你在家虐待妇女儿童,还抵赖不承认。厂里大多数都是女职工,对这件事很有看法。说你外表老实,实际上暴戾残忍,能对家里人下毒手,在工厂全是假面子。
好些个同事住你们村,说你们一家都不是好人,经常欺负媳妇孙女。现在有人来我们工会反映,说你对女同志的危害极大,不愿意和你待在一个单位,你自己说说看吧,我们该怎么办?”
几句话下去,袁鹏就慌了。这是要让他走人的意思?
袁大山更慌张,他的旱烟杆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火星溅到了田秀芬的裤腿上,烧出了好几个小洞。
田秀芬跳起来拼命辩解,抓住袁鹏的胳膊举起来:“我家可没有欺负人,是她,是文莉君打我儿子,有伤为证。”
袁家人的字典里,就没有自己错了的时候,就算有,那也一定是别人先做错了。
吴彦成主任嗤笑一声:“大娘,一个烧锅炉的男人被绣花的女人打了,你觉得大家相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