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东妹虽然没有夸赞的言语,但内心已经对这位年轻人又喜爱了几分。刺绣是非常精细且枯燥的活儿,对人的耐心考验极大。别看蜀绣厂工资高,来的人却不多。心不静的人是做不了绣工的。
“谢谢主任,谢谢何老师,关于我申请宿舍的事儿,就麻烦你们了!”文莉君已经破釜沉舟,只能向前。
“明天领导开会,应该会讨论宿舍的分配问题。把这旗袍交了,你应该能得偿所愿吧!”李华把旗袍包装起来,交给了负责送货的后勤人员。
文莉君交了旗袍,终于松了口气,耐心等待自己宿舍的消息来。
蜀绣厂领导每周五开一次会,讨论工厂大小事宜,参与人从书记、厂长到车间组长。大家先在书记的组织下学习理论知识,然后厂长安排各项工作,主任们提出工作建议。
最后到了工厂工人福利环节,李华主任提出了申请宿舍符合条件的人员有丁艳梅和文莉君,都是没有住房且家很远的。
厂长张红蕾说:“各位同志,这几年厂里招录了不少优秀的绣工和设计师,其中很多住在郊县没法每天往返。目前,厂里和蜀锦厂合建的宿舍即将住满,所以新申请住房的员工需要等老员工退休腾出房源后,才能重新申请。
另外,咱们厂也不能把剩余房源全部分配完毕,总得留出几套奖励对工厂有重大贡献的职工或者人才引进的师傅。现在请大家结合实际,说说这两位员工的工作表现,咱们接下来要投票决定把房分给谁。”
李华主任肯定愿意将票投给文莉君,老书记、设计室主任、后勤主任、销售部主任、精品车间主任、各组长等人不熟悉文莉君,尚在犹豫中。
日用品1组组长赵勇举着考勤本:“我不同意文莉君,她才来蜀绣厂三个月,已经请了 3 次假,模范员工都评不上,哪有资格分房?她爱人还是缫丝厂的正式工,她家肯定有房。丁艳梅师傅工龄二十年了,在我们厂也有三年,家里 3 口人挤着10 平米,更需要房子。”
“文莉君请了三次假?真的吗?”张厂长伸出手。
赵勇把考勤本递过去:“厂长您看,这些都是文莉君自己亲笔签名的。一次病假,两次事假。在全勤这一块儿她就不占优势。”
一想起文莉君请霸王假,还连带着跑了刘卉和张娟,他心里就来气。不趁此机会收拾这几个人,他就不姓赵。
“而且她请假不符合工厂规定,不是提前递交假条,而是周一早上直接打电话请三天假,周四才来上班,硬逼着我同意的。我就没见过这么嚣张的职工。仗着自己进厂得了第一,就不遵守蜀绣厂的规定。”
李主任沉吟:“文莉君这几次假我都知道,一次请的是病假,两次事假时间也不长,回来后也加班补上了。文莉君刺绣的外宾旗袍绣品确实质量上乘,何东妹大师傅都十分认可,私下向我表示,她的试用期到了,想申请调她去精品车间!”
才来三个月就去精品车间,这是蜀绣厂的首例。干部们不由交头接耳起来。设计室主任郭守仁发言:“这样的人才应该得到嘉奖,优先照顾。”
赵勇气急败坏地打断:“文莉君手艺确实好,但是手脚不干净。我们车间最近掉了不少东西,真丝绣线和布料都有。经过我的观察,文莉君经常下班不回家,拖到天黑才离开。前几天有人亲自看见她抱了一大卷东西从工厂大门出去了。”
“你有证据证明是文莉君偷的吗?”李华质问赵勇。
第35章
“文莉君来了三个月, 她白天刺绣的效率并不高,中饭晚饭有很长时间没在绣架前工作。如果她没偷东西,为什么天天晚回家。我才不相信一个新人为了做任务专门挑晚上的时间加班。”赵勇继续抛出重要数据。
“我查过她在车间取用的丝线数量, 她做这件旗袍用了160多支各色丝线,你们算算,旗袍能用160支?上一次我们车间做旗袍, 最多用了90支。多出来的丝线到哪里去了?肯定是她偷了。一支丝线一块多钱,160支要200多块钱呢!
丁艳梅师傅就不存在这些问题, 她在车间踏实工作很多年了, 每天都是按时上下班,干干净净离开车间。最近她刺绣的梅花喜鹊屏风在销售部的销量非常好, 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成绩。”
销售部主任韩文超点头认可赵勇说的话。
“各位领导, 能不能不要着急下结论?我们还没找文莉君同志验证是不是真的偷东西了。但她刺绣的作品质量确实比丁艳梅强,这是人人皆知的。”李华没想到分房的事儿演变成了盗窃。
后勤部的姜雅丽主任发言:“我们这次给员工分房,也不能只看手艺。如果赵组长所说属实,文莉君不光是没有奖励还将被惩罚。丁艳梅的贡献和困难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我支持丁艳梅。”
其他车间主任和组长轻声讨论, 支持丁艳梅的明显更多一些。
张红蕾厂长沉吟片刻说:“这是过年前最后一次干部会了,我们最好把事情定了, 让职工过年的时候有房住。既然大家对分房候选人有争议, 那就投票吧!”
工会副主席蒋巧巧找出几张白纸, 裁开给每人分发了一条:“大家无记名投票吧!”
投票结果不言而喻, 丁艳梅的票明显高于文莉君。文莉君只得到了三票,设计室主任郭守仁、日用品车间主任李华, 还有神秘的一票。
“既然这样,请将这次宿舍分配的结果放在公示栏公示三天。如果没有异议,请后勤部门与丁艳梅同志联系交接钥匙。文莉君同志盗窃工厂物资的事情, 请负责职工思想和安全工作的高志川书记带人进行调查。”张红蕾起立宣布散会,所有人收拾东西离开了会议室。
赵勇擦着李华的肩膀,挤着先出了会议室的门。李华皱眉盯着他,最终也没说什么。
当初提拔主任的时候,就因为李华是纺织高专毕业的,比赵勇小学文凭的有优势。把赵勇气得在工厂大吵大闹,在会议室直接拍了桌子。在他看来李华虽然比自己高一级,但是他的工龄比李华长很多,资格老很多。
既然文莉君看不起他赵勇,动不动就找李华告状,那她就别想通过讨好李华得到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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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莉君在车间里又一次扎到了手,她习惯性地把手指伸进嘴巴里啜了一下。自从她跟着杨心师傅到合作社,已经很多年没在大白天扎到手指了。今天上午她心神不宁,一直在看门口,希望传来好消息。
快中午的时候赵勇回来了,满面笑容对着丁艳梅说:“恭喜丁艳梅同志了,再等三天就可以拿宿舍钥匙了。”
“真的吗?谢谢组长!”快四十岁的丁艳梅谄媚地给赵勇抛了个媚眼。
赵勇浑身舒坦:“当然是真的,刚才干部会上大家投票决定的,待会儿就会把结果贴到公示栏上去。”
“赵大哥哟,您对我这么好。您的大恩大德,我怎么报答啊!”丁艳梅的眼睛笑成了弯弯的豆角。
赵勇的嘴角翘到了腮帮子上。
旁边的张娟露出一个恶心的表情,转过头去不看这对男女。
文莉君忍不下这口气,李华明明说自己的技术更好,容易拿到推荐的:“组长,能告诉我没选中我的原因是什么吗?”
“当然是丁艳梅同志更优秀,对蜀绣厂贡献更大啊!你以后老老实实干活,分房的事儿还会有的,咱不着急啊!”赵勇才不会说是自己告了文莉君的黑状。
如果只以手艺来评判,这宿舍花落谁家还真不好说。可如果有盗窃嫌疑文莉君绝对没希望。
文莉君本想详细问问,但她看赵勇和丁艳梅已经在旁边拉拉扯扯,说请客吃饭的事情了。
“莉君,直接去问李主任!”刘卉拉着文莉君就出了门。
刚走到门口,高志川书记走了过来:“是文莉君同志吧,能不能请你到我办公室来摆一下。”
从小生活在夹缝中,文莉君惯常会察言观色。出嫁前看娘家人的脸色,出嫁后看婆家人的脸色,他们脸色不好,自己就要倒霉。如今看见高志川书记脸色不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她惶恐不安地对刘卉说:“你先等等我!我去一趟。”
刘卉大着胆子问:“书记,文同志是犯了什么错吗?”
“没什么,就是了解一下情况。”高志川快六十了,是个温和的老人。
文莉君拉拉刘卉的袖子,在她耳边说:“帮我去请李主任和何东妹大师傅。”
高志川听见了但没有阻止,只在前面带路。文莉君捏着衣角,忐忑不安地跟上他的步伐往行政楼走。
到了办公室,高志川让文莉君坐下后,招来了工会副主席蒋巧巧送开水,三个人坐下摆出长谈的架势。
蒋巧巧是个三十多岁,十分爱笑的女人,脸上总是露着两个小酒窝。她拿着纸和笔,作为这次谈话的书记员。
“我作为书记,要关心我们的群众。”高志川微笑着说。“说说吧!你来蜀绣厂三个月,你的工作情况、生活情况。”
文莉君听到这里松了口气,先简单介绍了下自己的工作情况和刺绣的几件作品。蒋巧巧在一旁做着记录。
生活上,她含含糊糊说自己住的地方很远,所以在蜀绣厂刘卉家借住,方便照顾孩子。
“为了不耽搁工作,我申请了蜀绣厂的宿舍,但是刚才赵组长说我没选上,是因为不够优秀。既然书记关心我们群众,我能问问是为什么吗?”
高志川看向蒋巧巧,蒋巧巧立刻提问:“文莉君同志,我问下你,入职蜀绣厂这三个月以来,你一共请了几次假呢?”
文莉君一下就明白了,一定是赵勇告状说她强制请假,影响到她的宿舍分配了。
事已至此,她必须说实话才能得到领导们的信任。可袁鹏和她的事儿,她真的不想回忆。每回忆一次,心都被扎一般痛,呼吸艰难。
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想着自己女儿可爱的脸,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尽可能平静地描述着。
“书记、主席,不瞒您二位,这三个月,我确实请了一次病假。我这病并不是头疼脑热的小病,而是因为被我丈夫打了。当时伤口都在脸上,又有轻微脑震荡,所以医生建议我住院观察,开了病假证明。事出突然,我给组长打了电话请假。病假不应该影响我申请住房吧!”
文莉君脸上带伤的事儿,同一个车间的女职工大多猜到了原因,但是大家当初还是新同事谁都没有多管闲事。其他车间的人并不清楚情况,因为当时天气已凉,文莉君进出工厂戴着围巾遮挡了脸。
高志川确实不知道文莉君病假是因为这个。听赵勇说起来,还以为她请了个非常无礼的霸王假。蒋巧巧接着问:“那你请的两次事假呢?”
“我从没请两次事假,仅仅在上周下班的时候提前一个小时离开去办了点儿事儿。第一次是我孩子被她爷爷奶奶欺负了,我把她接到蜀绣厂宿舍来。第二次是我去给孩子办幼儿园退学手续。书记,我真的只请了一个小时的假,而且我后来都加班补上了工作量。”
事情有些复杂,高志川眉头皱起来:“那你再说说最近在工厂加班的事儿?”
“组长分配给我一件外宾旗袍的活儿。这件订单的难度超过我的能力,李主任让何东妹师傅现教了我新的针法,我边学边用,耗时比较长。为了在订单截止日前完成旗袍,我不得不加班完成。
当然,我也存了一点私心。我是新职工,不如丁艳梅同志来得早,对蜀绣厂贡献大。只能期望借着高质量完成订单,能在分房时给我加一点分。”文莉君坦坦荡荡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眼神十分明亮认真。
这点私心不算什么。蒋巧巧看向高志川,文莉君和赵勇的说法不一样啊!赵勇说她是为了偷东西留下的,文莉君说是为了完成任务留下的。
“你如何证明自己是为加班留下的呢?现在有人举报你盗窃工厂丝线,说你领了超过正常数量一倍的丝线,且多出来的丝线下落不明。”高志川神色凝重起来,蒋巧巧捏着笔停下看着文莉君。
“不可能!”李华在门口忍不住发声。“文莉君为了旗袍的事儿经常来找我和何东妹师傅,我们能证明她为了完成工作经常加班。我和何师傅还留下来和她一块儿加过,只是没有文莉君同志加班时间长。”
何东妹一走进办公室,自顾自找了个板凳坐下:“书记,您对刺绣业务可能不熟悉。这件旗袍看起来面积不大,但是刺绣的针法和丝线的密度不同,用的丝线数量差别会很大。
我考虑到这是给外宾在重要场合使用的,当然要最大限度地展现我们蜀绣的工艺。我让文莉君用刻麟针法来重叠刺绣,耗费的时间比一般的绣品会多用上三成,而丝线的数量也要多出五成。如果一件普通满绣旗袍用线量大约在80—100□□么用这种针法用150—200支左右的丝线才正常。”
“我一共申请了三次丝线,车间管理员手上都有记录。第一次是60支,后两次是50支,剩下的边角料大约有十来支,每个颜色大概半支或几股,我都收好了,领导可以去查!”文莉君坦坦荡荡地回答。幸好女儿上周来,帮忙收了一盒子,文莉君一点儿不带怕的。
第36章
在门外偷听的刘卉, 快速回文莉君的座位找到了她说的证据盒子。
“瞧,文莉君同志还帮蜀绣厂节约了40支,拿给我绣, 都不一定只用这一点数量。有些人就是不懂装懂!”何东妹跷着二郎腿,很骄傲地看着文莉君。
难道赵勇是诬告?高志川让人招来赵勇,旁边站着横眉冷对的张娟和刘卉。
赵勇一听李华和何东妹给文莉君做了证明, 两人言语间还挖苦他不懂技术,算不好丝线数量。“超用这么多线, 口说无凭!”
刘卉举着纸盒冲进办公室:“书记, 这是用线记录。”
高志川接过纸盒,何东妹、蒋巧巧一块儿打开。盒子里剩余的线和文莉君所说差不多, 里面还有三张纸条。每张都是管理员给开的数量单, 文莉君在下面备注了线的数量和用途,还有时间标记,和何东妹说的用线方式差不多。
赵勇一看这证据就急了:“她肯定偷东西了,是门卫龚方看见的。上周五文莉君抱着一个大卷的东西, 拿着茶缸, 带着她家女儿半夜三更从蜀绣厂车间出来。赃物肯定就藏在里面。”
文莉君回忆起当天的情况:“这是我女儿看我加班太冷,给我准备的被子和开水。”
赵勇嘴硬:“肯定不是!”
张娟在两人争辩时找来了龚方, 李华问道:“龚师傅, 请问您最近看见文莉君同志加班和携带工厂物品出门吗?”
龚方并不知道自己的无心之言变成了证人证言:“我经常看见文师傅加班刺绣, 上周她女儿来看她, 带了被子和茶缸,我还帮忙拿来着。”
“她是不是把工厂的丝线和布料藏在里面了?上次你告诉我文莉君带着一大堆东西, 鬼鬼祟祟的。”赵勇逼问着。
龚方猛摇头:“我什么时候说过她鬼鬼祟祟的?我说她太辛苦了,女儿也孝顺还给她送东西来呢,将来肯定是有福气的。丝线什么的不可能藏在里面, 我带着大黄呢!他鼻子最厉害了,如果有丝线藏在里面,他会叫的。可大黄除了看见她闺女叫了两声,后面都没叫过。”
“狗鼻子万一错了呢!”赵勇还在强词夺理。
“绝不可能,大黄是老员工了,我训练他很多年了!”批评龚方可以,批评龚方的狗不可以,那是龚方的命根子。
文莉君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取消了宿舍资格了,全是赵勇这个小人在作祟。她拍案而起:“赵勇,捉奸见双、捉贼见赃。走,你跟我去刘卉家看看,我有没有私藏任何东西,有没有倒卖过丝线。你没有证据,凭什么污蔑我!”
赵勇退后一步,避开文莉君咄咄逼人的目光:“谁知道你是不是已经把赃物转移了,或者用了些别的办法。”
“赵勇”高志川也站了起来:“说话要讲证据,既然你没有证据证明是文莉君拿了东西,就不要胡搅蛮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