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的夏天暴风雨加闪电是一场劫难, 每年袁家的老房子屋顶都会漏水,每次修屋顶都要用上一笔钱。
钱不够的时候,就会让文莉君熬夜刺绣东西出去卖。
文莉君摇了摇头, 把不愉快的回忆抛诸脑后。修房顶虽然重要,但是现在勉强能住,她不能把钱都用在这上面。马上要开学了, 给女儿买书买文具交学费更重要。
“师傅你先算算修屋顶需要多少钱,塑料布需要多少钱?”文莉君抠抠搜搜地问。
袁锦悦在楼顶上转来转去, 勘测漏水的缝隙的情况, 联想起上一世的各种屋顶平台布置。回头拉着亲妈说:“妈妈,师傅担心塑料布和砖头会被大风刮跑影响效果, 我们在这里建一个小菜园吧!”
小菜园?几个大人面面相觑, 在屋顶建菜园子?
在旁边一言不发的钱引章双手一拍:“这主意好!小丫头详细说来听听!”
袁锦悦迈开小短腿在屋顶上跑动起来,在屋顶比比画画:“这条漏水裂缝很长,但是不宽。我们先用水泥补一次,再多用几层塑料布铺上, 上面用砖头或者木头分段围起来, 放上土种菜。
钱引章伸手使劲拍了一下钱多强:“我觉得小菜园挺好,也不需要弄太大面积, 就在我们两家楼顶这一圈儿就行。排水问题、泥土问题你去想办法。我天天在家闲得无聊, 我要这个菜园子, 我要和小丫丫一块儿种菜。我还想养鸡养鹌鹑。”
菜园子、养鸡?钱多强一脑袋浆糊:“妈, 你咋不在楼顶养牛养猪呢?”
“我一个老太婆,又没人管着,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当儿子的怎么这么烦?”钱引章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提起自己的事儿。
亲妈说起家务事,钱多强不说话了。这也是个特殊的单亲家庭。
“啊?”袁锦悦张张嘴,也行。有钱奶奶一块儿参与, 这个屋顶就能实现蔬菜自由了。真不错!
文莉君对钱多强说:“我们可以先建一块儿小的试试!该出的钱我出。”
陶师傅拍着腿:“如果你们要修菜园子,更要把防水做好才行,否则,上面种菜下面漏雨,漏得更厉害。不漏的地方,也会漏水的!”
“如果能做小菜园,确实可以花一笔钱好好修缮一下。以后种菜节约出来的钱,肯定够修房顶了。就算将来这房子让给别人住,别人也可以获益嘛!”
就算经历了袁家这一切,文莉君仍然保持着善良的心,总是为他人考虑。
袁锦悦抱着妈妈的胳膊说:“我们要有菜园子了,到时候我种菜养鸡捡鸡蛋给妈妈吃。”
如果真能这样,确实能省一些钱,还能让女儿强身健体。文莉君轻轻捏了女儿的小鼻子:“我们丫丫真聪明,多读书就是好处多啊!连楼顶修菜园子也能想到。”
女儿见多识广,经常能想出好主意,帮了母女俩很多次。
文莉君怀念起自己的学生生涯来,当初她的成绩是能读中专或高中的。如果她一直读下去,未必不能有更高的平台和发展。可惜……
钱引章听到这话猜到了文莉君的心思:“想读书就读呗,我们蜀锦厂去年有年轻干部工作两年又考上了大学,边工作边读书,有什么不可以呢?”
“啊?我一个中年妇女还去学校读书,多丢人呐!”文莉君羞着摇头。
“我们干部不是去的学校,我听他们说他去的是什么电大,里面都是成年人。还听说有什么自修还是自考大学来着,你也可以试试嘛!你才多大岁数,比我老婆子年轻多了。我想找个老年大学学绘画,就图个开心。”
真是活得通透的老年人,袁锦悦更喜欢钱引章了,她撒着娇喊着:“钱奶奶说得真棒!我们女孩子,就是要让自己开心点儿。”
钱引章双目圆睁:“我这么老了,还是女孩子么?”
“当然是女孩子!无论什么年龄,我们永远都是女孩子……”袁锦悦乖巧点头,就像个年画娃娃。“钱奶奶,我们到哪里去找泥土和种子呢?”
“浣花溪河边的土就可以用,用种子育苗比较麻烦,找蜀绣厂后面的农民给我们一些小苗吧!这个季节也不知道种什么好,反正他们种什么,我们就种什么。丫丫,好不好啊?”
钱引章兴致勃勃,一老一小十分和谐,看起来成了忘年交。
结束讨论下楼,两家人在公共过道分别,钱引章又指着儿子在过道和公共空间的位置:“儿子,你给我找个木匠师傅来。我要在这里安装一道门!”
“妈,你又想什么新花样了?我们不是有门吗?在这儿又安装一扇门不是浪费钱!”钱多强跺脚,她妈每天想起一出是一出。
“这位置有很多人家都安装了门,作为两户人家的屏障,内里的公共空间也可以利用起来,放在厕所里面的东西也不怕丢了。”钱引章气定神闲地说:“以后再有人来找我或者文丫头她们家,就必须先过这道门才行!”
文莉君一下子就明白了,这道门是为了防止袁鹏直接冲进母女俩的小房间来。就算是有人暴力破开第一道门,还可以给大家缓冲准备的时机,钱引章这番心思,太让人动容了。
她悄悄擦了擦眼角:“这道门的钱我来出,厕所外再拜托钱兄弟给修个洗衣服的水池和平台,我们可以把这块地方利用起来。”
“钱奶奶,以后有了这道外门,我家就可以不关门了,我能经常找你玩吗?”袁锦悦拉着钱引章,仰望着她,真心想把这位老人当成家人来对待。
“对,以后我们在家就可以把门敞开,我们将来就是一家人。”钱引章哈哈大笑起来,豪爽的笑声传出去好远。
被老妈指挥干活儿的钱多强,只有命苦地去找师傅报门的价去了。
新房子和楼顶新的规划,让母女俩十分欢喜,有自己家的感觉真好。
蜀绣厂年后返工的日子,就这么来临了。
年前,文莉君已经把随身物品已经搬到了精品车间。和日用品车间不一样的是,精品车间是蜀绣厂的主力车间,在一楼、二楼共有六个工作间,每个工作间里有10到30人不等。
二楼车间刺绣的东西小一点,人数多一点,座位密集。一楼车间刺绣的物品大一些,人少一点。一楼的绣工并不完全固定,偶尔会根据作品需要从二楼征调人员。
文莉君初来乍到,当然是在二楼的六号车间,棚架的位置同样靠窗,十分明亮。前后左右都是陌生的绣工,第一次打招呼的时候,她们都带着很奇怪的眼神哼哼唧唧的。
“莉君,今天你到咱们精品车间开始实习,为期三个月。如果你能胜任,就留下,如果不能达到我们的最低要求,就要回到日用品车间去。知道吗?”精品车间主任周英笑容满面,四十多岁长得十分国泰民安。
“我会努力做好工作的!”文莉君对自己有信心。
“那就好,本周我让组长带带你。了解一下我们工作流程,学一下相关知识。”周莹介绍完就离开了。
精品车间任务重,她的责任不小,除了管理工作,也在参与作品的刺绣。她把文莉君交给组长,就赶快离开了。
六号车间的组长伍红玲也在四十左右,高高的颧骨板着脸有些个严肃:“文同志,我听说过你。去年的新人第一,在日用品车间当了好几次标兵,年前高质量完成了一件外贸旗袍,何大师傅很喜欢你。可在我们这儿,这些荣誉几乎每个人都有,一切得重新开始。”
伍红玲这话是在车间里当众说的,声音不小,所以旁边不知道何处有嗤笑声传来。
相比日用品车间是新人的天下,现在文莉君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界。这里是全市,乃至全省的顶尖绣工云集之地,获得过省市级、乃至全国大奖的绣工应有尽有。自己这点儿成绩真的不算什么。
“组长您放心,我会跟着您好好学的!”文莉君正襟危坐、谦虚腼腆,可周围传来的嗤笑声更大了。
伍红玲像看傻子一样看她:“我最多告诉你这里的规矩和流程。在这里学习技术全是靠自己的,谁会把拿手绝活儿无偿教给你?”
“那何师傅她不是经常……”文莉君不太明白,何东妹师傅在楼上巡视的时候,就很愿意帮助指导新人,虽然她也不怎么说话,但是会进行示范。学到多少,全靠观察和悟性!
“如果能让何师傅教你,那算是你的本事!”伍红玲毫不客气地盯着文莉君贴着纱布胶带的手。“但我觉得你还是先端正一下你的工作态度再说!”
这句话把文莉君说懵了,除了女儿,工作就是她最重要的事。只有工作好了,她才能养活女儿,让母女俩过上幸福生活。
所以,文莉君对待工作,格外的认真。
伍红玲见她一副呆傻的样子,嗤之以鼻:“看看你的手!”
文莉君摊开双手,她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也爽利。有什么问题吗?
“你现在是精品车间的高级绣工,手就是我们最重要的工具。劈线、理丝、整理、刺绣都要用到手。日用品车间用到的丝线粗细标准在一股、一绒、半绒之间,但是我们刺绣精品用的丝线比日用品细得多!用一毛一丝的细度,也不少。
你现在这手上虽然没有硬茧子,但是这些伤口、毛刺都会影响丝线和成品的质量。”伍红玲伸出自己的手掌,翻转着给文莉君看。
她的手除了幺指,其他手指都修剪得很圆润短小,幺指的长指甲被修剪得很精致。最重要的是她的手指光洁圆滑,皮肤细腻,比她的脸还要漂亮白皙。
“这年头妇女不做家务事不可能,但是有劳保手套、橡胶手套等工具,大大降低对手的伤害。你没有保护好你的手,还让它受伤了,就是对刺绣工作的不尊重!”
伍红玲的话虽说重了点儿,但她说得对。
以往在合作社,绣工们也要洗干净手,涂上油脂保护。到了蜀绣厂,文莉君见大家对手的重视程度更多,也开始学着保养起来。可也就仅仅是用废旧丝绢包扎,贴胶带这样的方式。
如果要使用一丝一毛这样单位的丝线,手上有一点毛刺伤口都是不行的。
“是,我知道了!”文莉君把双手放下,低着头。
“知道了就好!以后多注意。”伍红玲站起来:“跟我走,我给你说一下我们车间的工作流程和注意事项,认识一下相关工作人员!”
“好,马上!”文莉君摸出包里的本子和铅笔,屁颠屁颠地跟上了伍红玲。
第47章
作为四大名绣的蜀绣中最顶尖的产品, 基本在精品车间的绣工手中诞生。这些作品大多数是装饰品,同时也是艺术品。
这些艺术品有着丰富的题材画面,精湛的刺绣工艺。每一件都集中了设计师和绣工的心血与汗水。除了放在自家厂里的展厅展示销售, 这些作品还走出巴蜀,走向全世界。蜀绣代表作《芙蓉鲤鱼》屏风被摆在了人民大会堂。
伍红玲在前面絮絮叨叨地讲,文莉君跟在身后边听边记, 还要和人打招呼。
一件蜀绣艺术品的诞生需要很多步骤,简单来讲, 首先是设计师要设计出图画, 并绘制出1:1的色彩稿和线稿两张图。接着要把线稿上的轮廓通过碳粉拓稿法转印到底布上。底布用棉线横纵绷在绣绷后,才是绣工的工作。刺绣完后得作品接受设计师、质检员检查, 合格后方能拆除绣绷, 装裱进镜框。
因此,文莉君被带着在厂里各楼层打转,拜访各部门负责人员,认真听着每一个人介绍工作要点, 做着记录。
最后, 伍红玲带着她来到了质检室,远远就听到了争吵声。
“颜色不对就是不对!”设计师韦青把绣绷扔在桌上, 三十厘米不到的玻璃纱上的波斯猫, 被这一下震得颤颤巍巍。
“你们自己看看, 这底色、暗面只有简单的浅赭色和灰色, 亮面全是单一的白。再看猫眼睛,糊成了一片, 我给你的稿子又不是小学生画的图!”
一位四十来岁的小个子女绣工,被同样年岁的女设计师批评得眼泪汪汪:“可是,韦老师, 我是蜀绣厂的老人了,也不是第一次刺绣您的作品。我明明是按照您的要求刺绣的啊!”
质检员陈凤银也在旁边打圆场:“韦老师,您这话说得太夸张了!这颜色不挺丰富的吗?她这针脚流畅,绣得也不像小学生画的嘛!”
“小陈,你也说这个话?你忘了,谁都会针法,谁都能达到‘平光亮齐’。但是谁能用技法色彩表达出画面的灵魂,才能称得上真正的蜀绣。”韦青摸着自己的肚子,感觉被气得心痛胃痛。
“颜色用得不对,没衬托出波斯猫的洁白和灵动,我要求返工重做。”
绣工从拿到设计稿开始到刺绣结束,通常一个20X30厘米大小的绣品,就要耗时20天以上。像现在这幅双面绣波斯猫,尺寸在30X30厘米左右,至少用了一个月。
重返工意味着本月考核不合格,不合格意味着本月只有最低档的基本工资,没有奖金,还影响年终考核。
一个作品不合格影响一年,小个子绣工很不服气:“质检员都说合格,韦老师您为什么抓着我不放呐?我们两个人反复看了,绣品明明和图纸是一样的!亮面白色,暗面灰赭,完全没问题。”
韦青把图纸放在绣绷上,指给两人看:“师傅,请你看清楚。这波斯猫看起来是白色的,实际上不完全是白色的。最上面一层的白色毛是多种白色,下面每一个位置的暗面都不是一种灰色。不能只简单用浅赭色代表暗面,所有色彩都是要过渡的,才能看出立体感来。再看猫眼睛,要有聪明劲儿,颜色对比要强烈也要柔和。”
陈凤银睁大眼睛反复观看,其实没看出太大区别,只有硬着头皮说:“好像是有一点不一样,白色到深色过渡色少了些,掺针法交叉换色生硬了些。这眼睛,嗯,是不太好看!”
明明大家都没看出差别,陈凤银不敢得罪设计师,就把自己卖了,硬说自己色彩感不好,针法不细腻。
“我也没有只用白色啊,我用了好几种颜色的,我很用心的!”小个子绣工把绣品摔在地上,捂着脸哭着跑出了质检室。
“韦老师,这可怎么办?重做的话,她这个月估计只有一半工资拿。”陈凤银眼巴巴望着设计师,希望她松口。
“哎!”韦青皱着眉头收起了图纸:“已经绣出来的作品别摆在一楼的陈列室,不要署我的名字,找外销单位便宜点卖出去吧!这作品换个人做,找个眼睛准一点的。”
伍红玲趁机推了推文莉君:“这就是韦青老师,全厂绣工最怕她的稿子。质检员主要看针法针脚线头,但是设计师要看形准,还要看是否用绣线表达出了画面的精髓。
精品车间的绣工不仅有荣誉和奖金,因为手艺不精湛被退稿罚款的事也时有发生。多几次不合格,大概率她也待不下去了。”
文莉君盯着地上的绣品,发现波斯猫的蓝眼睛确实像蒙了层雾,再加上身体比较扁平化的刺绣方式。让这只猫看起来像是女儿看的图画书,不像一只真猫!
想起女儿一双明亮的眼睛,她鬼使神差地蹲下身捡起绣绷:“猫眼睛或许真不是纯粹的蓝,还应该有光和影的感觉。”
韦青斜睨她一眼:“你是谁?”
“她是绣工文莉君。”伍红玲笑着介绍:“她是从日用品车间刚调过来的高手,曾经在入厂的新员工比赛中拿了第一。当时她用好几种黄、绿、银、粉和各种白色丝线,刺绣出了一支白梅,拔得头筹!她对色彩的感觉应该是不错的。”
文莉君默默瞧了伍红玲一眼,看来她是当初入厂考核时跟着何东妹师傅的人之一。组长看过她的作品,记得她的长处,让她小小地感动了。
“那你是准备向我推荐她来完成这幅波斯猫?”韦青问着伍红玲,眼睛却看向文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