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工都是要和设计师合作的,韦老师虽然刁钻,但是她对作品的执着精神,文莉君很佩服。“如果韦老师愿意给我个机会,我愿意试试!”
说完,她忐忑地捏紧了手中的笔记本。
面对设计师,绣工都会紧张,韦青毫不意外。
她没有理会文莉君的情绪,而是打开了手中的图纸:“你看看这只猫,你觉得有多少种颜色,会用上多少种丝线?”
这不是日用品车间或合作社常见的图纸,这就是一幅工笔画。蜀绣将就“画绣合一”,稿子基本上全是国画。
画上的白色蓝眼睛波斯猫扭着脑袋盯着一只蚂蚱,似乎马上就要扑了上去。整个画面栩栩如生,猫身上的毛发根根分明。仿佛随着猫咪的呼吸走动,这些毛都会随之摆动。
但这些毛确实不止白色,暗面也不止于淡赭色、灰色。在身体的不同地方,呈现出色彩更加丰富的深浅变化来。眼睛更是精彩灵动,如同会说话一般。
文莉君心中有了数:“这只猫看起来是白色的,但是它的身体在转折处有赭石、橙色、浅赭色、棕灰色的深浅变化大概有二十几种颜色。眼睛大概是八九个色。表层的毛发就算是白色,也有五六种冷暖白色来表达。这些颜色如果穿插得当,应该能呈现出更多变化。”
结构、冷暖、穿插,说话很专业。
韦青收起了画稿:“那文同志,你把你曾经的作品带到我画室来给我看看,我再综合考虑下。”
文莉君还没反应过来,伍红玲已经笑着说谢谢了。能得到韦青老师的青睐,是多少绣工的梦想啊!
对文莉君来说,以前拿着设计图就开始绣花的工作结束了。在精品车间,刺绣前要先和设计师沟通好,知道如何表达她的作品;绣完后要给设计师审核,得到她的认可。
蜀绣是设计师和绣工共同完成的艺术品,不是一个人能办到的事儿。
文莉君赶快去日用品车间找组长赵勇,她的作品完成后都交给了组长,年前完成的蝴蝶旗袍已经送走了。不知道之前刺绣的被面儿枕套丝巾这些东西还在不在厂里。
“哟!这不是文大师傅吗?怎么有空光临我们日用品车间呢?”赵勇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一本《工艺美术》杂志。杂志很大,里面夹着的《故事会》正在讲男女在林间打荤架,他当然舍不得抬头。
礼貌站在他面前的文莉君表达了想找自己作品的请求。
“你的作品,你哪有什么作品,都是工厂的商品,我早就交了。你不是和李主任关系特别好吗?人家连房子都帮你争取了,你去问他呀!”赵勇盯着书,说着阴阳怪气的话。
丁艳梅等人附和着笑起来,似乎赵勇拆穿了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
听见这种关于男女的谣言当然不忍,一旦不加反对辩驳,就成了默认,将来还会有更难听的话传出来。
文莉君自从和袁鹏干过架,渐渐摆脱了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过去。她不再是一个受气包了!
她伸出手猛地抽走赵勇的杂志,里面的《故事会》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插图上画着男女互相推搡的模样,文莉君捡起来啪的一声拍在赵勇桌上。
“怪不得说话那么难听,原来在看这种书。只有本身思想龌龊的人,才会觉得全世界的男女都是龌龊的关系。你把嘴巴放干净点,让我听见组长在我背后乱说话,还涉及到其他干部,我会找书记评理去!”
“你!”赵勇开了个头,又说不出别的话。这话扯起来,赵勇可不干净。
威胁完赵勇,文莉君冷冷地看向丁艳梅,她才搬来几天,和赵勇的风言风语已经传遍了蜀绣厂。
丁艳梅缩了缩脖子,低着头专注工作去了。
张娟从座位上起来靠拢文莉君,她刚才还想帮忙来着,可好姐妹现在不一样了,不需要她出手了。
“你别听赵勇的去找李主任,我们做的东西都在仓库呢!你去库房问问,就说要补几针,看能不能拿出来。”张娟曾经就这么干过。
“谢谢好姐妹,我去库房看看。”文莉君匆忙离开了。
等她拿到上次刺绣的鸢尾花丝巾,找到了韦青所在的画室。韦青抱着热水袋已经在等着文莉君了。
第48章
二楼的画室一溜五间, 每间有1~2位设计师,一共八位设计师。说是设计师,其实都是本地的国画画家。
他们有擅长工笔的, 有擅长写意的,也有擅长书法的。题材方面也各有所长,人物、山水、花鸟鱼虫不一而足。
在市内各级绘画比赛展示中, 他们常常登上领奖台,获取荣誉, 是当之无愧的画家。
这位韦青四十来岁, 写意工笔书法都来得两手,最擅长花鸟动物的工笔画, 也是蜀绣作品最常见的题材。据说大会堂用的芙蓉鲤鱼图初稿, 就出自韦青之手。
所以,她牛气些,对绣工要求高一点也能理解。谁不希望自己的绘画作品能一比一还原,甚至借助刺绣工艺更加精彩呢?
文莉君把自己的刺绣作品交到韦青手上, 趁她仔细观看的工夫, 偷偷打量着四周。
窗前铺着一张比床还大的画桌,墙上靠着几块大木板, 面积比画桌还大。画桌上除了杂乱的画笔工具和书籍, 中央铺着一张四尺整的白纸, 上面很多杂乱的线条。墙上的木板挂着几张已经完成的作品, 有波斯猫、有哈巴狗、有鹦鹉还有牡丹等等。
“你对色彩的感觉还行,但是针脚还不够细腻。”韦青抬起头来, 把东西交还给文莉君。“你以前用的丝线比较粗,没有做过真正的双面绣精品。做我的图,要粗细搭配使用, 最细的线条可能会达到半丝甚至更细。”
看来韦青不仅懂绘画,也懂刺绣。
“我能试试!请韦老师给我一个机会。”文莉君曾经也试过半丝的绣法,只是在实际工作中很少需要罢了。如果她想要在精品车间立足,半丝甚至更细的丝线刺绣法,都要掌握。
韦青的目光在她缠着纱布的手上停留:“手伤了?”
“年前处理家务事不小心划的。”文莉君藏起手,不想解释和袁鹏打架的事情,“但半丝以下的活儿还能做,给我几天时间可以吗?我还在培训。”
韦青望着文莉君坚定的眼神,突然觉得很熟悉。是啊,年轻时的她也是这样的,温和而执着。
“那就给你一个机会,你试试用半丝线刺绣个猫眼给我看看,颜色你试着自己配。马上就要暖和了,就要春天的猫眼吧!”
春天的猫眼是什么样子的呢?文莉君捏着韦青给她画的猫眼发呆,这就是一个圆圈,中间一条竖杠。
回到精品车间,她做了个手绷。把猫眼蒙着画在玻璃纱上,淡淡的白色粉末勾勒出一个不太清晰的轮廓。
蓝色的丝线很多,如果要展示自己对色彩的理解,那就需要尽量多地选择颜色。文莉君一狠心,把架子上的三十多种蓝色各申请了一根,带回去放在一块废绸缎上,按照深浅进行反复排列。
然后她试着开始劈丝,一根线揉开,它的一半是一绒,一绒错开分成八份,就是一丝。把一丝再对半,就是半丝。继续下去,半丝可以劈成11毛,每一毛就是一根天然蚕丝。也是丝线最极致的细度。
受制于手指上面的伤口和胶布,劈线到半绒的程度,丝线边缘已经有滑丝断裂的迹象了。
文莉君叹了口气,先去后勤办公室领劳保手套。晚上回到家,蛤蜊油已经用完了。
睡前,她用毛巾捂热手指,破天荒地把给女儿擦脸用的宝宝霜涂在自己手上。
袁锦悦看见了,就伸出小手帮母亲按摩:“妈妈的手就是要好好保养一下。脸也要好好擦擦……”
避开受伤的部分,袁锦悦仔细扭捏着她手掌手指,然后重新戳了一大块白色膏体抹在文莉君的脸上。
“多了多了!”文莉君从小姑娘手指上撇下一块,抹在女儿的小脸上。“妈妈老了,不需要臭美了!”
“妈妈一点儿不老,我的妈妈最年轻、最漂亮!”袁锦悦不由分说给母亲细细抹了一遍。
母亲如果好好打扮,真的很美。可惜她总是舍不得保养,每次总是给女儿擦完脸,才就着手上的这点儿宝宝霜抹自己粗糙的手,脸则是完全不管了。
“这宝宝霜很贵的,丫丫擦就可以了。”文莉君给女儿抹完脸,再给她揉着小手掌、小手指,叹了口气。
“我们这次买家具修门窗,补房顶修门,把借来的钱都快用完了。还有半个多月才发工资,我们要省着点儿花!丫丫明天去帮妈妈买一盒蛤蜊油就可以了。”
光是戴手套,涂油脂,并不能完全改善母亲的手部问题。袁锦悦想着,这个家里的活儿以后要多靠自己,还要长期保持热水给妈妈洗手洗衣做饭,免得手指因为冻伤开裂。
于是,第二天文莉君中午送饭回来,袁锦悦已经把家里打扫干净了,小内内和袜子洗干净了挂在衣架上。蜂窝煤炉子换了新煤,炉膛上热着水壶。新的大门和楼顶的小花园正在建设,她跑前跑后地忙着递东西、递开水,顺便监工。
她个子小小的,嘴巴甜甜的,施工的师傅们很喜欢她。不知不觉告诉了她附近哪里有工地,工地里有哪些废旧的东西。
小丫头都记下来了,她准备去这些工地,多赚点母亲擦手的香香钱。
文莉君没做什么家务,好好养了一周。伤口愈合,新皮肤长起来了,经过一周蛤蜊油的润泽,手也润滑了许多。
这一周,她一直在联系劈开丝线,从最开始熟悉的一绒、半绒,到后面生疏的一丝、半丝,甚至八毛、四毛、一毛……
双手拉开绷直丝线,手腕转动将丝线缠绕在手指上,拇指中指食指捻开线群,幺指勾线。反反复复,失败多次后文莉君终于能熟练的从一绒,劈线到一毛。
每一种粗细的丝线,文莉君都穿上一根对应大小的绣花针,整齐摆在一起。仿佛是为战士准备好的钢枪、为医生准备好的手术刀。
窗外阳光明媚,洒在院子里。门口的旅游车来来往往,花坛中的迎春花正冒出新芽。欣欣向荣的一切,如同茁壮成长的女儿。
她有一双很美好的眼睛,黑色的瞳孔,淡蓝色的眼白,反射着世间一切美好与精彩。在她的眼睛里,能看见粉红的花、嫩绿的芽、碧蓝的天,还有温暖的光。
语言已经不能准确表达出心中的澎湃和色彩的名称,文莉君站了起来,重新选择了丝线,加入了黄、白、蓝、粉、赭、灰、黑、紫几个颜色,反复排列着、挑选着。
最后她用十七种不同颜色的丝线,采取晕针、滚针刺绣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猫眼来。
向阳处是阳光的黄,背光处是幽暗的青,中间是绿色蓝色的深浅过渡。向阳的边缘带着暖心的粉,背光的边缘带着神秘的紫。中间的竖线也不只有黑,还有银色和灰色。
丝线全部采用八毛、四毛的标准进行刺绣,针脚细密到必须放在眼下,才能看清丝理的走向。
韦青接过手绷上的猫眼,虽然面无表情的仔细观察着色彩的变化,又翻过来看了看两边的丝理和藏针情况,但是明显眼睛有了神采。
“说说吧!你用了多少种颜色,为什么选择了这些颜色,用了哪些方法来刺绣,线用到几丝粗细?”
文莉君忐忑地拿出丝线卡片,上面整齐排列着十七根使用过的丝线,她一一解释着自己的刺绣方法和选色的想法:“我没有养过波斯猫,但我看过女儿的眼睛。看到她的眼睛,就能看到光。能感受到她如同茁壮成长的树苗,特别春天!”
文莉君解释的时候,韦青什么话也没说,只看着这枚猫眼,用指腹轻轻抚摸,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
等文莉君解释完,韦青没有赞扬也没有批评,反而拿起了自己的画稿,仔细端详着,仿佛要把绣绷上的猫眼移植过去。文莉君就这么站在她的桌前,像个等待老师检查作业的小学生。
“那你来看看这猫,你准备怎么刺绣?”韦青指着画稿问道。
文莉君的脚趾头都抠起来了,让她刺绣容易,让她用语言表达,却很难。她连比带画地说了一大通。大意是先用粗线打底,从猫眼睛、猫脸开始,铺满底色,然后按照猫的结构来回刺绣飞扬的毛发,最上面一层才是提亮用的白色。
听了好一会儿,韦青终于微微点头:“那这张画稿就交给你了!”
文莉君如释重负,她的欢喜溢于言表:“谢谢韦老师!”
“别高兴得那么早,中间我还要过来看进度的,最后也要看效果。如果不合格,你也不用和我合作了。我这个人对刺绣的完成度要求很高,宁缺毋滥!”韦青毫不留情地抛出威胁的话语。
“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文莉君慎重接过了色稿和线描稿。
伍红玲得知她拿到了业务,也不意外:“别怪我没给你推荐其他设计师,实在是这几位老师都有比较固定的绣工。你初来乍到,总不好去抢别人的生意。
韦老师这人虽然要求严格脾气大,可她的稿子题材广泛,质量高很受欢迎。只要出了成品,十分抢手。她一直在找合适的绣工长期合作,希望你能达到她的标准。把她的作品做好了,工厂一定会有奖励的。”
文莉君站在她面前吞吞吐吐:“先不说奖励,我没绣过这么大的双面绣波斯猫,能去找别的师傅请教下吗?或者去找何东妹大师傅询问下注意事项?”
“我们这里都是开放工作的,一楼更是接受全面参观,只要别人不介意你都可以看。何东妹师傅最近很忙,她在指导刺绣一幅大屏风,是郭守仁主任复刻的一幅长卷古画,你想去找她就去吧!”
伍红玲虽然不苟言笑、语言锋利,但都是工作上的要求。她从不拦着文莉君询问学习和绣工间的交流,文莉君觉得没有一周前那么怕她了。
中午,文莉君和张娟、刘卉一起聚在一起排队打饭。闻听韦青同意文莉君刺绣她的作品,两人也很吃惊。
“上一个给韦老师刺绣的工人差点扣工资,你真的要接她的活儿?”张娟总是消息灵通。
文莉君摇了摇头:“没办法,我要在三个月内达到精品车间的最低标准,否则会被退回日用品车间。大多数设计师都有固定的搭档,我总不能在精品车间一直等着,或者给别人搭下手。
韦老师虽然要求高,但是她不是针对我,她只是对作品负责而已。学前班马上就要开学了,我得挣到丫丫下个月的学费才行!”
母亲想着女儿,女儿也想着母亲。
正溜到工地里捡废弃铁钉、钢钎,切下来的金属边角料的袁锦悦,不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她掂量了一下口袋的重量,起码有四五斤,瘦小的她已经是负重的极限了。这一堆东西至少可以卖个5毛钱。再存两天,就能给妈妈买一盒百雀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