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他不过一个离婚带孩子的男人,他和她有着共同的爱好和价值追求。她潜意识里觉得他们是相当的,是可以交往的。
可现在,敏锐的女儿看透了她,不让她存着以工作名义继续交往的心思,她只能停下。
和女儿相比,自己的感情算什么呢?三十多岁的离婚女谈恋爱只是个笑话。她这样的只配找老男人、鳏夫、残疾……还不如不找。
女儿才是她一辈子的家人。
“别担心,丫丫。妈妈不会喜欢他的,妈妈是丫丫一个人的。妈妈只爱丫丫,妈妈是丫丫永远的亲人。”文莉君亲亲孩子的小脸。
袁锦悦的抽泣声慢慢停止了,在母亲怀里安稳睡去。可她的小手仍然抓着母亲胸口的花边,嘴里嘟囔着:“我害怕!妈妈别走……”
文莉君摇摇头,这两年日子舒心,身体很好,她还很年轻。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会回想书中、电影中的场景,憧憬着友情、亲情、爱情。
文莉君自知亲情缘薄,友情满满。可面对婚姻,她其实既渴望又害怕。
她害怕再遇人不淑、重蹈袁鹏的覆辙;害怕得不到朋友的支持、社会的认可。她更害怕的是女儿的不理解。
女儿总是说,女人不需要男人,妈妈有我就够了。
可文莉君知道,她并不只是想要一个男人。工作有了、孩子有了,可还没有一个完整的家,没有人爱过她。
但是,三十二岁的离异女,带孩子的单亲妈,还有爱与被爱的权力吗?
第92章
唐卡挂毯的四位客人从山里坐了一天一夜的汽车, 又来到了蜀绣厂。
他们带着满头大汗和一身的酥油味儿,围着样品看了三圈儿。两个年轻地说:“太好了,太美了!”
两个年老地摇头:“不完美, 还不够!”
翻译帮忙沟通了很久,他们也说不清哪里太美了,哪里还不够。摸棱两可的态度最难琢磨。
最终厂里只有又把于哲请了回来, 请他帮忙沟通。于哲读研时去过草原,对民族文化做过调研, 大概理解当地人的需求。
有了于哲帮忙, 大家终于了解客人们的想法了,他们希望这幅作品不光是美, 还要有炫目的感觉, 让人眼前一亮、心生崇敬。
现在这幅作品以棉线、化纤线作为主线,亮泽度完全没法和丝线相比。如何实现画面的张力和绚丽感呢?
这么大面积的东西,可不是靠细微处体现的。那就只能上硬手段了。
“我去粤绣看过他们用钉金绣这方法,能让画面很有立体感, 我在熊猫身上试过, 确实能增加画面张力。如果我们在现有刺绣的基础上加上一层,用金丝银线来刺绣, 应该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文莉君给出了方案。
刘卉也说:“除了粤绣的方法, 可以用蜀绣的平金针、盘金针勾勒金线, 用打籽针穿上珍珠、彩石。这样画面就更炫目了。”
参与旁听的何东妹拍板:“就这么干。”
客人们去逛杜甫草堂、武侯祠。文莉君带人加班加点改样稿。
正忙着, 文莉君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门卫打电话说她的亲妈来了,她还不相信。
跑到大门口一看, 还真是李桂兰。“妈,你怎么来了?”
老太太穿着花衬衫,灰裤子,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盘在脑后,手中提溜着一个布袋子:“我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虽说亲妈拒绝了自己上户口的事儿,还把母女俩撵走了。可文莉君后来上了蜀绣厂的集体户,日子越过越好,也就没那么生气了。
她作为传统女性,还真没办法对养育了自己十几年的亲娘一直怨恨下去。心中只有无尽的伤心。
亲娘能主动来看她,这是两年来的第一遭,文莉君喜出望外。
可袁锦悦明显不是这么想的,她虽然嘴上不说,可小脸拉得老长,一看就不高兴。
李桂兰参观了楼上的菜园子,打量了母女俩的小宿舍,数了数家中的家电:台灯、风扇、录音机。“还没买电视呢!”
“买得起,但是没买。丫丫说家里太小了,书桌放了电视有点挤,影响她写作业。丫丫可乖了,她不喜欢看电视,只喜欢看书。”文莉君给李桂兰倒了凉茶,让她坐在小饭桌旁,袁锦悦不情不愿摆上了两盘西瓜。
“丫丫还说再过几年,电视机没有那么厚了,能在墙上挂着了再买。现在就不浪费了。”
这些话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李桂兰从房间陈设里没看出文莉君发财了,电器少,家具还是旧的,墙上母女俩的奖状倒是不少,花花绿绿的。
“听说你工资挺高,那你挣这些钱,不买电器,都花哪里去了?这丫丫还是这么矮,没好好吃饭吗?”
“我这身高很好啊,上车不买票,去公园不买票,哪哪儿都不买票。节约!省钱!”袁锦悦最恨别人说她矮,此刻嘴里就像放了个炮仗。
文莉君赶忙岔开话题:“妈,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儿吗?”
说到重点了,李桂兰从包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打开是一摞人民币。有十块的、五块的,还有毛票子,分票子,都是很陈旧的钱。
“妈,你这是什么意思?”文莉君坐在床边,非常不解。袁锦悦也没看出这老太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她不来打秋风,还准备送温暖???这还是李桂兰吗?
“这是我的棺材本,现在交给你保管。”李桂兰数了数。“一共173块4毛8分。”
文莉君傻眼了:“妈,您这是准备干什么?”按照农村的道理,老人把钱给谁,谁负责养老送终。可这小宿舍,真住不下三代人。而且,母女俩为了离婚的事情,都闹翻了,断绝了母女关系,现在又是闹哪出。
“闺女,你别误会,我不会留下的。把钱给你,我就回去。”李桂兰突然眼眶红了。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么多年,我就是养了个白眼狼。如果我真有什么事儿,这文建军两口子一点儿都指望不上的。与其被骗走所有的钱,还不如让你拿着。
到时候你看着办,生病了就别救了,浪费钱。我要求不高,棺材也不用贵重,挖个坑把我埋在你爹旁边就行。”
说完话,李桂兰居然落泪了,她掏出手绢胡乱擦了一下,可还是伤心。
突然说起这样的话来,文莉君不知所措地看着女儿,袁锦悦耸耸肩。老女人的心思,很难猜。
文莉君母女猜不明白,不代表同龄人不明白。袁锦悦请来大救星,隔壁的钱奶奶。
午饭是在阳台吃的,简单的清粥小菜,切了一条广式香肠。
钱奶奶心里镜子一样敞亮,她带了自家做的炸小鱼:“李大姐啊,来来来,有什么不痛快的给老姐妹说说。我们女人这辈子够苦了,好不容易盼着儿女成才能享福了,干嘛说些丧气话。是不是你家儿子媳妇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们给你撑腰去。”
“没人欺负我,只是我觉得活着没意思了。”李桂兰摇摇头,诉说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还真是被钱引章说中了。
文莉君这回明白了,上周她回团结镇采访马玉珍,被王翠果看见了。无良哥嫂怂恿亲娘来探文莉君的底,想要把她的财产弄走。更想把文莉君弄归家当摇钱树。
“长得不咋地,想得还挺美!”袁锦悦嚼着香肠,相当不屑。还当母亲是曾经的文家傻三妹,任人拿捏的吗?
“当初他们逼我给闺女断绝关系,不让她上户分家产,我嫌弃闺女不听话,离婚给我丢脸,一气之下就照做了。可为了钱,袁鹏来了,这两口子让我去挡着,现在又让我去骗莉君。
说什么让莉君给钱开个家庭绣坊,他们负责找客人,她负责带几个徒弟刺绣。这是要把闺女当成农奴来剥削啊!我真这么做了,还是个人吗?”李桂兰眼泪汪汪的。
“这么多年,我终于明白了。文建军两口子眼里只有钱,根本就没有亲情。给他们再多钱,也填不平他们的欲望,只想着不劳而获。现在他们看我还能干活儿做家务,勉强养着我。我真干不动了,肯定连医院都不给送的。
反正我也没几天好活了,这一点儿钱都给你吧。以后不要怪娘以前太狠心,娘错了,娘后悔了,娘就是没文化、愚昧啊!”
钱引章听到这话,也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三十多年了,她从来没有回去过。假如钱家的亲人来看她,她会原谅他们吗?她的眼睛有点酸涩。
两个老人相对垂泪,文莉君和袁锦悦陪着无言。
李桂兰哭过了,人也舒服了:“反正我是不会再诓骗闺女了,我这就回去告诉他们,我拿不到钱,他们拿我也没办法。”
如果亲娘真的在乎自己,文莉君还有些小小的感动。可和李桂兰隔阂还没完全消失,太亲热也不可能。她安安静静陪着李桂兰去了长途客车站。
上车前,李桂兰对文莉君说:“妈已经想通了,你想嫁人也好,一个人也好,都可以。上次你带到团结镇来的人如果真好,也别放弃。”
“妈,你说什么呢?我们只是同事,一起做调研的。”文莉君摇了摇头。“我答应了丫丫,不会再找。”
李桂兰摸着文莉君的手:“闺女啊,都是妈害了你,让你嫁了个不好的。可这世界上,也不全是坏人。只要不把甜言蜜语当真就不会受伤,把他的钱包拽你手上,不要倒贴就行了。
老天爷对你我都不好。可你比我幸运,你有工作、有单位,现在拼出来了,自然也会遇到好人的,好好挑、慢慢处。闺女啊,你和丫丫好好过日子,娘给你们念平安经。”
李桂兰说的话,文莉君总觉得心里怪怪的。亲妈是看出什么了吗?
本来她只想着和于哲淡淡相处下去,可母亲和女儿都看透了自己的小心思,让她不得不面对这件事。
回到家,女儿表情也怪异。她盯着手绢包,一贯的阴谋论:“妈妈,你觉得外婆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会不会是她以退为进,假意哄骗你?以后装病装穷,让你拿钱?”
“妈妈没有你聪明,我还真说不好。”文莉君打开了数了一遍,还真是173块4毛8分,不知道她在王翠果的指缝里存这些钱,用了多少年。
“我只知道,我和她是母女,我和你也是母女。她既然这么说了,我肯定不可能坐视不理。”
袁锦悦想起母亲曾经说过,李桂兰伺候过她坐月子。在第一次被袁鹏打的时候,李桂兰很快来到了医院帮忙照顾,还把母女俩带回家安置。
母女心连心,总是有一份爱存在吧。
文建军、王翠果听李桂兰说母女俩凶得很,把她骂出来了,没有怀疑。他们对李桂兰说,再接再厉,迟早感动文莉君。
李桂兰心中自有打算,到时候就当是探望女儿外孙女了。看婆母配合,王翠果对她和颜悦色了很多,私下里和文建军做着开绣坊的黄粱美梦。
文莉君把这事儿抛诸脑后,抓紧改唐卡的样式。
唐卡的工作还没完成,亚运会开幕了。开幕式的展览上,蜀绣的熊猫吸引了各国领导的青睐。外国人第一次看到如此惟妙惟肖的双面绣,毛发清晰、立体感十足,就像是静态的3D电影。
熊猫造型更像是幼儿熊猫,头圆眼圆、又萌又可爱。多看两眼,憨态可掬的熊猫仿佛马上要从镜框里扑出来,让人满心欢喜想伸手抱抱。
比赛才开始,熊猫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比亚运会金牌的增长速度还快。
张红蕾捧着这一堆订单,眼角皱纹都开成了花。本来愁本地订单接不到,现在外地订单多到烦恼。把这些熊猫刺绣完成,厂里大半年都不愁吃喝。
“去帮我把文师傅请来。”张红蕾呼唤小秘书。“算了,我自己去。”
文莉君正在飞针走线示范粤绣的钉金绣,一大群老中青绣工围着边看边问。
听到张红蕾唤她文师傅,文莉君还不敢相信:“张厂长,我可不敢当师傅。”
“这有什么不敢的!”张红蕾笑着拉着她的手,“只要能在技术上创新,能绣出好作品,谁都能当蜀绣厂的大师傅。”
“对!”绣工们喜滋滋的回应。
“张厂长,您有事儿尽管吩咐,可别拿我开涮!”文莉君知道张厂长的习惯,给你戴了高帽子,肯定有个大任务。
张红蕾举起手中的一摞订单:“同志们,这些全是熊猫订单,我们要大干一年了。大家跟着文师傅的样版刺绣,我们一块儿奔小康。”
“这么多订单!”“这得多少钱?”“发奖金了,发奖金了……”
“文师傅,你好好教大家吧!”张红蕾拍着文莉君的肩膀。
这么多的订单,不可能由一个人能完成,何况很多订单的尺寸和熊猫动态都不一样。但如果要让所有订单保持高水平,就必须用同样的设计室和刺绣方法。
目前能刺绣出写真立体感的文莉君,立刻成了蜀绣厂的希望。
她被同志们的呼声感染着,大声回答:“好!”
很快,喜讯传遍了整个蜀绣厂,文莉君刺绣的熊猫模板摆放在了四楼职工活动室。所有绣工齐聚一堂,包括曾经的大师傅何东妹,车间主任周英和组长伍红玲。
第一批原型复刻的熊猫,将由伍红玲带领精品车间完成,周英和何东妹进行技术指导。第二批异形熊猫,留待韦青出稿,由一楼展示品车间蒋巧巧带领绣工完成。
最后一批艺术品熊猫大型摆件,除了需要等韦青重新构思,还需要等文莉君把唐卡样板打好后,再组织艺术品车间的人完成。
三年前,文莉君在这里参与新职工入门考试,三年后,文莉君在这里分享自己的技术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