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激动,声音打颤:“同志们,张厂长说了,蜀绣厂是我们的家,我们是一家人,一块儿携手完成任务!现在请听我的技术讲解……”
文莉君讲了整整一天,第一次用上了她和于哲讨论后定下的标准技术术语。每个绣工都做了详细的笔记,统一了针法绣法、规范了刺绣流程。
蜀绣借着这次订单,走上了标准化生产的道路。
第93章
熊猫刺绣暂且放一边, 半个月后,唐卡新样品完成,蜀绣厂请于哲再来帮忙沟通。于哲不光自己来了, 还找来了民俗文化研究的同事。
一大群人围在唐卡旁边指指点点,文莉君忐忑不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一次的样品人物丰满清晰,周身环绕金线银边。整个画面金光闪闪、彩石绚丽夺目, 图案立体有冲击力。客人们终于满意了,唯一的不满是彩石没有宝石亮, 等他们回了草原送真宝石来替换。
“于教授, 您真是我们的大救星!”高志川书记往上次的信封里又加了几张票子,让文莉君递给他。
于哲推回了信封:“这可是我最后一次帮忙了, 马上就要开学了。”
“以后蜀绣厂需要您的地方还多, 您别客气。厂长书记都说了,您是我们蜀绣永远的朋友。”文莉君把信封塞进了于哲的手里。“您别拒绝了,您还要养孩子,还要养家。总得为家人考虑考虑……”
信封上还带着余温, 手腕上是文莉君抓握的柔软指头。
于哲这一次没有推拒回去, 捏紧了信封:“那,以后你们有什么困难, 尽管找我。只要我没课的时候, 乐意为你……你们帮忙。”
“太好了!”高志川书记喜笑颜开。“那就期待您稿件的完成。”
文莉君假装没有听懂于哲暗示的话语, 大大方方送他和同事出门。
站在大门口, 于哲挥手告别同事,转身对文莉君说:“有一件重要的事儿, 刚才人多不方便说。省大开学后会邀请一些行业内有名的专家、作家来办讲座,其中有张洁老师,不知道你有没有空旁听?”
张洁是当代有名的女性小说作家, 文莉君听女儿读过她的书,文笔清新易懂,观点犀利深沉,她下意识就想答应。可她又想起女儿的话:不要喜欢于哲,不要和他好。
文莉君只能含含糊糊地说:“这幅唐卡加了工序,可能没法按时交工,我们还需要加班,讲座就算了吧!”
于哲仔细观察着她,不像说谎的样子:“没事儿,以后有的是机会。再有大作家来,我给你打电话。”
“嗯,我以后恐怕也没什么时间去听,听也听不懂。我不过是个初中生学历。”文莉君只能贬低自己,提醒他,我们不是一路人。
“这些大师每次来,讲得都浅显易懂。多听听,可以长见识。你之前不是还说自己在复习准备考电大吗?准备得怎么样了,需不需要我介绍个考前培训班给你?”于哲没有死心。
“考试什么的,还是算了吧。我自学好久,做题还是看不懂。”文莉君违心地说。“反正我们这些工人,也没人看得起。”
“莉君不是普通工人,已经是蜀绣厂的技术标杆了。这完成的蜀绣绣谱上,必将有你的名字,将来你还会站得更高的。到时候,你是全国有名的刺绣大师,反而看不起我这种耍笔杆子的吧。”于哲笑着自嘲。
“不,不会的!”文莉君矢口否认,她不过是一个离婚女而已,就像亲妈说的。别人说两句好话,不要当真。
什么样的锅配什么样的盖,做梦,也该醒了。
“那就再见了,谢谢你!”不管于哲还有没有其他话说,文莉君果断地转身离开。再待下去,她知道自己还会心生妄念。
她只能专注工作,专心当妈妈,其他的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考虑。
趴在楼上偷看了全程的袁锦悦,哼着歌儿回到了韦青的画室,重新拿起了毛笔糊弄。
一个暑假过去,她的字进步不大,但是天天站着写,饭量提升了不少,脸都长圆了。
“丫丫,啥事儿这么高兴?”韦青直起脖子转了转,里面的骨头咔咔作响。
她的红腹锦鸡还没画完,熊猫订单铺天盖地而来。有三幅大屏订单,全是指定韦青出稿。好久没这么忙过了,韦青这半个月天天伏案绘画,颈椎病都犯了。
“妈妈答应我,她不会和于哲好。嘿嘿嘿……我妈妈是我一个人的。”袁锦悦的声音脆嘣嘣的,却透露着孩童的残忍。
韦青放下笔皱起眉头,走到她的桌前,看着她写的字时而大、时而小,时而笔画粗大,时而歪七扭八。
“丫丫,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教你写颜真卿的字吗?”
小丫头甩着两个小辫子:“我不知道啊,您不是说学国画要先学书法吗?这是楷书吧,崔老师说写字从楷书开始,是这样的吧?”
袁锦悦不光在韦青画室学写字,也爱到处串门子。其中崔碧泉年轻活泼,是袁锦悦第二喜欢逛的画室。
“楷书分了好多种,有欧阳询的欧体字,柳公权的柳体字,还有赵孟頫的赵体字,宋徽宗的瘦金体。为什么我单单给你选了颜体字让你入门呢?”
韦青紧紧盯着袁锦悦,小姑娘心说,写什么字还不是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又不懂。
“你看看你写的这个‘大’字,束手束脚的不像个样子。来,我带你写一个!”韦青站在袁锦悦身后,俯身握住她的小手掌控了她的毛笔。
袁锦悦赶快扎好步子,用左手扶住桌子,稳住身体,调整呼吸。
“我们现在临摹的这个字帖,是颜真卿的《颜勤礼碑》,是他71岁的巅峰时期写的。全文不过1600多字,每个字都堪称楷书典范。”
韦青提笔点顿转,行出一条横线,再顿挫收笔,写了个“一”字。
“他的书法和他的人一样,刚毅沉稳,雄浑大气,开创了楷书的新流派。让你练他的字,就是希望你感受他这个人。”
毛笔再用力而下,顿转长撇,轻轻收笔。
“我和你妈妈讨论过你,丫丫聪明有余,却很胆小。每次做事,总是先想到最坏的结果,做出最复杂的打算。这是好事,也是坏事。”韦青此言一出,袁锦悦惊讶地回头看她。
韦青没有理会她,专注看着毛笔。她把笔一转,再次顿下用力,拖出一条长长的捺来。袁锦悦赶快低头,一个方正饱满“大”字,就在手中诞生了。
“世事难料,谁能预测一切,掌控一切呢?真正了不起的人,是不畏惧任何变化的。你看这个大字,就是一个人放开了手脚,坦然接受的模样。”
韦青松开笔,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丫丫,我知道你能听得懂我说的话。我抓着你的手写下这个‘大’字,你自己就会写了吗?”
韦青几十年的功力,袁锦悦当然写不出来,她只能摇头。“你放开手,我还是不会写。”
“这不就对了吗?你觉得你比你妈妈厉害,让她按照你说的做,她的所作所为你就满意了吗?她是你妈妈,你替不了她过日子。她应该把控自己的人生,活出自己的样子。因此,她的选择应该得到你的尊重。”
韦青这是知道自己干预母亲和于哲交往了,她看起来是支持母亲构建新的亲密关系的。
“可我妈妈如果再受到伤害,谁来保护她?”袁锦悦低头看着大字,却只想写个小字。缩在一起的,小小的小字。
“是不是伤害,要看你母亲怎么想。”韦青蹲下来看着小姑娘,她已经快哭出来了。“我是过来人,我知道一个女人遇到相互喜欢的人有多难。就算是有点危险,总要试试嘛。实在不成就换一个,反正没有长辈管着,她可以自由选择。”
“韦老师,您说得,好像真谈过一样!”袁锦悦两世都没谈过,还真没发言权。
“我当然轰轰烈烈爱过!否则,否则也不会单身一辈子了。”韦青还挺骄傲地。
“韦老师,您还谈过恋爱啊?您这年纪,不该介绍或者包办婚姻吗?”袁锦悦擦了擦眼角,有点想听八卦。
“我这年纪怎么啦,不配有爱情吗?我年轻时真谈过,可惜他死了……哈哈哈”韦青眯眼笑起来。“我把这一段经历当成财富,就算不上伤害。你妈妈应该也一样,早就走出来了。”
“可是,可是……”袁锦悦嘟着小嘴,还是不服气。
韦青走回自己的座位,重新拿起自己的笔:“哎,小小年纪,这么爱操心。真不知道,你和莉君,谁是妈妈,谁是女儿。”
“……”袁锦悦一窒,她好像一直把妈妈当作不懂事的可怜女儿来看待的。舍不得她辛苦,舍不得她受罪,什么都想替妈妈做了,让她不吃一丁点苦头。
“等你以后生个女儿,大概率特别逆反。”韦青优哉游哉地开始换笔晕染。“你妈妈耳根子软听你的,你女儿可不好说。你俩肯定打起来。”
“……”韦老师是想说自己控制欲和占有欲都太强了吗?
“我以后可以叫你袁婆婆吗?”韦青继续笑话她。
“……”这是说袁锦悦多管闲事像个老妈子了。
袁锦悦愤怒地丢下毛笔,这破字爱谁写谁写去。她收拾书包,气鼓鼓地回家了。
韦青瞧了一眼,继而笑出了声。这家伙,时而像个老成的大人,时而,就是个小丫头片子。
文莉君不知道袁锦悦因为自己的事恨上了韦青,她还以为韦青给她放假了。毕竟离开学也没几天了,就让孩子好好玩吧。
袁锦悦没去写字,可还是跟着母亲去上班。看她在培训班侃侃而谈,看她在唐卡前飞针走线,看她面对技术难题时,不声不响地死磕。又在得到赞赏后,得意地挠着发辫。
母亲看起来真的走出上一段婚姻的痛苦了,也走出了原生家庭的自卑。她自信了不少,脸上的笑容多了。
可当于哲打电话来邀请她去听电大宣讲的时候,她开始还笑着。后来想到了女儿的叮嘱,坚定拒绝了他。
放下电话,母亲脸上的笑容就没了。
整整一天,就算回家听音乐、听相声,好像都提不起兴致,总是拿起笔记本发呆。上面是文莉君在暑假采访活动的同步笔记。
时间、地点、人物写得清清楚楚,每个人说的话都历历在目。提醒着她,曾经和某个人一起经历了什么。
这一切的变化,袁锦悦真实感受到了。
“妈妈!”袁锦悦扑进母亲的怀里。“我爱你妈妈!”
“我也爱你,宝宝!”文莉君重新展露笑容,抱住女儿摇了摇。
“妈妈,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没有呀,丫丫想吃什么,妈妈就吃什么。”
“那妈妈不是说要带我去玩儿吗?我们去哪儿玩?”
“嗯,宝宝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袁锦悦用双手捧住母亲的脸,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妈妈,我是问你想去哪儿,你不用考虑我。”
文莉君抚着女儿的小手,蹭蹭她的小鼻子:“妈妈怎么可能不考虑你呢?你是妈妈唯一的亲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不可以,这是不对的。”袁锦悦摇摇头。“妈妈也应该有自己的人生,自己喜欢的东西。我不过是个小孩子,不该指挥大人。”
女儿今天突然说了这样的话,她是有什么新的想法了吗?母亲总是顺着她的:“那妈妈说一个,看看你喜欢吗?”
“行!妈妈说说看……”
“我准备请两天假加一个周天,我们用三天时间去都江堰青城山看看好不好,听说这里很凉快,风景优美,还有小吃……”
正如韦青所言,母亲是有主见的,主意还挺好。
“这地方不错!”女儿笑着同意了。
“那我们就先去……再去……”
听着快乐的旅行计划,不知道为什么,袁锦悦只想哭泣。妈妈,终究是不一样了。她知道,她必将失去她的母亲。
第94章
韦青的意思很简单:当妈的做当妈的事儿, 当女儿的做当女儿的事儿,谁也不能替代谁,谁也不能给谁作主, 让彼此留点空间。
可是和母亲捆绑了三年的袁锦悦没那么容易放手。就算母亲真的喜欢上了谁,她不得把把关、掌掌眼,帮她看看所托何人。
更何况, 袁锦悦觉得母亲未必有婚姻的需求,说不定只是觉得于教授和她同病相怜, 又有才学, 同情加崇拜多说两句话罢了。
全是姓于的自我感觉良好,孔雀开屏。肯定是这样的!
打定了主意, 袁锦悦准备退一步, 适度地引导母亲,让她有更加开阔的胸襟和气度去面对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