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今年改革了,成效卓著。他们的熟练工比我们多, 工时比我们短,艺术品名录更丰富, 这样大大方便了销售商采买订购。”崔碧泉翻看着笔记一一汇报着。
伍红玲摊开三张刺绣手绢:“这三张手绢上面的细线粗细和层数都不一样, 价格也不同吧!”
崔碧泉指着手绢说道:“是的,他们的产品规格分类很细, 价差拉得很大。各种层次的客人都不放过。”
张红蕾翻开其中的一页:“苏绣也偏爱鲤鱼题材?”
“有一点, 不过苏绣的鱼和蜀绣的芙蓉鲤鱼有所区别。”崔碧泉一边翻一边介绍。“粤绣偏爱金龙鱼,苏绣喜欢金鱼,我们偏爱鲤鱼。”
文莉君凑在张红蕾身侧边听边学,手册前三分之一, 介绍了各种日用品和小型摆件, 中间三分之一是各种大型双面绣艺术摆件、屏风。最后三分之一,看起来都是挂屏。
挂屏是挂在墙面上的刺绣, 更方便客人在家里摆放, 单面绣的收针藏针也更容易完成。只是挂屏对画面的整体度、完成度要求更高, 大多数是满绣且色彩丰富的作品, 耗费的工时一点儿也不比双面绣少。
“这是什么?这也是刺绣?”文莉君指着一幅像风景照片的画。
崔碧泉伸长脖子看了看:“是的,这是一幅古典风景油画刺绣!苏绣专门为欧洲美洲客人定制的。”
刺绣配国画是国粹。刺绣配油画, 又是怎么回事儿,大伙儿都很好奇。手册在每个人手里传阅,每个人都发出惊叹的声音。传统刺绣, 真的能表达出油画这般浓重的色彩和真实细腻的质感吗?
张红蕾收好自己的笔记:“崔主任这次带回来的东西很有意义,我准备和苏绣联系,也前往学习一趟。当然我主要学习企业的经营和管理,设计和技术上的事儿就交给各位了。”
崔碧泉举手:“厂长,设计室还有一个人的空缺,我想招一个油画系的!”
全场人倒吸一口凉气,崔主任是要开拓油画刺绣的作品吗?
张红蕾和高志川用眼神商量了一番,下定决心:“好,技术创新这件事交给崔主任,我们试试!”
没有成功经验,就更要勇敢。文莉君闻言笑了起来:“崔主任,我愿意带领小组组员参与您的实验。”
“好!”崔碧泉喜笑颜开,她早就想和文莉君试试第二次合作了。
“那就这样决定了。崔主任、文主任负责新技术开发,伍主任和蒋会长研究提高效率的方法,高书记和韩主任研究这个手册吧。我们不说每年做,至少两年应该出一本,这册子做出来寄给经销商,应该能拉到不少订单。”张红蕾拍板,结束了这次会议分享。
设计室在崔碧泉的带领下就像打了鸡血,每个人都拿出了自己的拿手绝活,创作好作品,争取在蜀绣的样品手册上,留下作品。
韦青哼着歌儿,又开始了红腹锦鸡的创作。她不着急在手册中占有一席之地了,在短期内,没人能和《夏日荷塘》、亚运会《熊猫》的荣耀相比。
刺绣车间的工作比设计室晚一个阶段,伍红玲带着大家正在努力完成各种型号的熊猫和唐卡的订单。一切都是那么的紧张有序。
秋风起,于哲约文莉君去听省大举办的张洁作品分享,这一次文莉君没有拒绝。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了,没带女儿。
女儿也不愿意跟着,虽说明面上是学术朋友搞学术活动,可大家都知道其实是一场约会,她才不想去当电灯泡!
袁锦悦孤零零地留在家里,总感觉自己像个空巢老人。她只有带着金豆豆和关雨婷往更远的地方去玩。这一次,她准备了解下荷花池批发市场。
两个人一同去省大的大礼堂听课,上千张椅子坐得满满的,过道上还站着不少人。
于哲坐下敞开了外套西服,文莉君抬眼看到他系着一条新的蓝色刺绣领带,正是自己送的这一条。白皙的皮肤和温润的气质,和这领带挺相配。
还挺好看!文莉君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于哲当然知道她在看自己,本来也是为了她才打扮成这样的。他得意地跷起二郎腿,给她露出一个利落的下颌线。
如果是袁锦悦看见了,肯定要说他孔雀开屏。
张洁上一次面对的是市民读者,这一次面对大学师生,讲的是写作技巧和方法,迎来了阵阵掌声。
分享完毕,到了互动交流环节。女大学生们纷纷举手,其中一个长发女生站起来问:“张老师你好,我是研究近现代史女性权益的李冠男,我在您的文章里反复读到女性的成长来源于困境和痛苦。为什么您要这样写呢?女性就不能活得轻松点儿吗?至少咱们解放后,改革后,女性的地位明显提高了呀!为什么还要将苦难反复咀嚼?”
所有人抬头盯着女学生,包括文莉君。这是生活在新时代象牙塔里的年轻姑娘,她的家庭环境应该很宽松,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语。
张洁老师笑着问:“这世界自从财产私有化,就有了阶级,有了剥削。奴隶主剥削奴隶,地主剥削农民,资本家剥削工人。这些剥削是显性存在的,在我们国家无产阶级当家做了主人,奴隶主、地主、资本家已经被推翻了。可还有一种剥削是隐形的,贯穿了整个历史,遍布全世界,至今没有被大家意识到,你知道是什么吗?”
女学生摇摇头,全场讨论声大了起来。张洁接着问:“这里有已婚已育的女同志吗?”
学生们互相看了看,今天来的大多数都是年轻学子,就算有结婚的,也很少有生育的。
于哲低声征询文莉君的意见:“要回答吗?”
在这么多人面前回答问题,文莉君有些紧张。“如果张老师问我其他问题,我答不上来怎么办?”
于哲轻笑着耳语:“答不上来就老实承认就好了,没必要逼自己做到完美。”
那就试试,文莉君一点点举起了手:“我,我是!”
“请这位同志站起来说话好吗?”张洁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来到文莉君的身边。
文莉君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看见自己的偶像,顿时激动得小心脏怦怦跳,比见到于哲还激动。
“那,这位同志,您能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吗?有一种剥削是隐形的,贯穿了整个历史,您知道是什么吗?”
文莉君当然知道答案,她从小深受其害,哥哥、丈夫、公公、小叔、男领导。这些人在男性群体中是失败者,就把在性别上搞歧视,以侮辱她满足自己的成就感。可这些话能说吗?
张洁带着笑容鼓励道。“学术讨论没有对错,随便说说,没关系。”
偶像的笑容鼓励了文莉君,于哲轻握了一下她的手指,她捏着自己的衣角,对话筒低语:“是男女!”
虽然声音很低,带着颤音,可所有人都听见了,在这一刻全场鸦雀无声。
“是的,您一定亲身体会过。”张洁的眼眶湿润了。“几千年来,除了阶级剥削,还有性别的剥削。自古以来,男性掌握了大多数资源,把女性当作财产。尤其是生育资源,牢牢掌握在男性手里。大多数女性被千百年来灌输相夫教子、三从四德,唯有生儿子服从夫家才是好女人。
就算是今天,这些思想依然存在。这就是我写这些故事的意义,让女性知道,解放女性的只有自己,摆脱苦难的只有自己。”
文莉君的脑子里很多画面,最终凝聚成袁鹏举起的手,袁大山的烟斗,文建军的辱骂,赵勇的污蔑挖苦。
她颤抖着大声接口:“不是我们喜欢苦难,而是女性的成长必然来源于困境和痛苦。不写、不说,不等于没有!”
“醒醒吧!”张洁回到了讲台。“看清楚你们身边的人,听清楚他们说的话,不要把剥削当作理所当然,不要把强加在我们身上的理念当作我们自己的追求。女性一样可以建功立业、学有成效,女人不需要通过别的性别来获得认同。”
此刻,文莉君心里一阵偎贴,她的心和台上的这个女人同频共振,她说出了她想要说的话语。
“当然,我在这里不是鼓吹一种性别压倒另一种性别,只是告诉大家,女性成长的艰难,更需要我们宽容地去看待她们。为此,我将继续我的写作事业,让更多女性醒悟过来,同时也要让男性醒悟过来。这样,才能建设更公平的两性关系,为我们的社会和谐做出贡献。”
文莉君带头鼓掌,全场起立掌声雷动。
讲座完毕,文莉君凑上前,张洁答应了她合影的要求。
文莉君兴奋地拿出书站在偶像旁边,于哲举起相机记录下这个珍贵的时刻。
张洁最后凝视着文莉君。
她看起来三十出头,身材样貌姣好,神态温和,说明她现在生活质量很好。能出现在大学的讲堂里旁听,本身就说明她的自我意识已经觉醒,不再对自己的成长设定限制。
她的身旁站着一个儒雅的男子,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他能陪她来听女性作家的关于女性觉醒的讲座,说明他对男女平等更重视,对女性更尊重。这样的男性相处起来,会很愉悦吧!
瞧,他放好相机,又为她递上了一条手绢,她接过去,轻轻擦着眼角的泪水,嘴角带笑。两个人看起来没有特别亲密,也没有特别疏远,有一种淡淡的默契。
真好,突破困境,拥抱幸福。她未来一定会活得更好。
写作的意义,不就是如此吗?张洁很为自己骄傲。
离开讲堂,于哲邀请文莉君午餐,两个人漫步在校外的小吃街寻了家干净的小餐馆。
“这里的水煮牛肉味道不错,待会儿尝尝。”于哲找来碗筷用开水烫了,还挺爱卫生。
“你还挺会照顾人的!”文莉君接过碗筷,摸出草纸擦了擦桌子。
“我就是嘴笨,所以只有勤快点儿。”于哲起身添了米饭,又寻了一小碟泡菜。“下午想去别的地方逛逛吗?”
文莉君摇头:“不去了,我手上还有绣活儿没做完,还要给丫丫烧个大菜给她补补。哦,你也要回去陪陪绍言的吧!”
“他外公家太远,他妈妈每天接送困难,现在改成平时在我家住,周末去见他妈妈了。周一早上,他妈妈会直接送他去学校。”
于哲真正想说的是,周末我一个人过,有很多时间可以陪你。但是两个人才说好先做朋友的,这事儿不能急。
“那我下午也回去写文章了,蜀绣绣谱这事儿快完工了。写完后……”于哲眼神炯炯地盯着文莉君:“我想去蜀绣厂,请你指点一下。”
这是于哲又一次地邀请靠近,文莉君低头夹菜吃饭:“来之前给我电话,我组织下人员参与。”
“嗯,我也带上我的研究生,过来学习一下。”
水煮牛肉上桌,上面的熟油烫得辣椒末呲啦啦地响,就像两个人此时隐藏的心情。
文莉君夹起一块牛肉,上面沾满了红亮亮的辣椒油,放进了于哲的碗里:“好!”
第103章
袁锦悦三个小豆丁去了荷花池, 发现这地方可太大了!
自86年开张以来,荷花池商户和客人云集,每年都在扩张。从最开始的一栋楼一个批发大棚, 到无数栋楼,每一栋楼里又分了好几层。光是文具玩具批发城,从地下到地上就有五层, 有各种新鲜款式。
三个人带去的钱,很快就花光了, 买了些零零散散的新鲜文具。
“丫丫想做文具生意吗?”关雨婷兴奋地问。
“丫丫应该还是想做磁带生意的吧!”金豆豆跟着两个小姑娘, 早就学会了低买高卖。
荷花池里人很多,全省各处的客人挤来挤去, 赤膊的挑夫、背夫站在通道口盯着往来的人流。
袁锦悦觉得几个孩子在这里进货太危险了, 这里人流太大,小孩子被打蒙了塞进麻袋,谁也看不出来。而且几个人的本金不够盘下店铺,盘下来又没时间经营。
“算了吧!”袁锦悦心知还不到挣大钱的时候。
回到家中, 母亲正哼着歌儿刺绣, 心情很好!
袁锦悦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亲妈。她把地拖了, 把菜园子浇了, 鸡蛋拿回来放进厨房, 又把抽屉打开, 翻找了一遍。
作业,没兴趣;绘画, 还行;元器件小玩具,太幼稚……红领巾下面滚出一支铁笔,废报纸里包着的是沙盘和字帖。
文莉君再抬眼, 袁锦悦已经开始练习悬肘书法了。她的手指牢牢捏住笔杆,粗壮的铁笔捏在她手里沉重无比,手腕颤抖着运转,画一,画撇,画捺。俨然是在写“大”字。
能找到事儿做就好!文莉君放心了。
另一边于哲回家,发现于绍言竟然在家里。
小男孩给自己煮了面条吃,吃完后洗碗刷锅:“爸,你终于回来了,吃午饭了吗?”
“吃了!儿子,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于哲脱下西服,取下领带。
“哟!爸爸今天真帅,这西服是领奖的时候买的吧,领带什么时候配的呀?”于绍言顾左右而言他,于哲就知道。肯定是前妻约会去了,没有带他。
“领带是上次去蜀绣厂,他们送的。”于哲含含糊糊地说,现在两个人只是普通朋友,还不到给儿子详谈的时候。
“挺好看的。”于绍言接过领带看了看,锦缎质地,上面绣着简洁的几何花纹,闻了一下。“还挺香。”
说完于绍言仿佛想起了什么,他到自己房间,打开衣柜,一套小时候穿过的衣裤摆在上层,他拿起来闻了闻。欢天喜地举起来奔向父亲:“这领带和我这衣服一个味道,都是香香的。”
于绍言看了下,正是借给袁锦悦穿,又洗干净还回来的这一套。惊得他嘴皮子都不利索了:“哦,是吗?”
“是的呀!你闻闻,爸爸是洒香水了吗?”于绍言一脸天真。“还是换洗衣粉了?”
于哲含含糊糊地:“是,是换洗衣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