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默许为不用去工厂上班,每天安心养胎就行。
房子是两室户, 客厅很是宽敞, 电视机、洗衣机、冰箱等等家具一应俱全, 底下的地砖油光发亮,林鸿泰怕她不小心滑到,专门买了全屋地毯。
还承诺等她肚子稍大一点,行动不太方便的时候, 会请保姆过来全天候照顾她,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要为他省钱,养好肚子里的小宝宝才是关键。
林鸿泰如此慷慨大方的原因, 在于两人去医院做了检查,肚里孩子的性别是个带把的。
方美丹头一次体会到母凭子贵的感觉。
这样潇洒的好日子她以前从来不敢奢望。
眼看快要到年底,玩具厂流水线上的工人们全都加班加点干活, 厂子里为了追求利润,要求工人们超时加班,有时候甚至要干到凌晨三四点,最夸张的一次熬到早上六点。
加班这么久,员工们当然会有意见,人是血肉之躯,抗不了长期的熬夜,于是有人提出异议,但是厂子里规定,不肯加班的人会被开除。
这一下堵住不知多少人的嘴。
进厂工作都是为了生活,谁愿意因为加班问题而丢了工作呢?
大家只能咬咬牙忍下去。
方美丹不止一次听到女工们的抱怨。
听说好多人都累得昏倒了,病倒了,得知厂里辛劳加班的现状,方美丹心里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并不是同情,而是无比庆幸。
她怀了身孕,不用在厂里拼命干活,也会有人心甘情愿养着她。
幸福都是通过对比才会产生。
每天从宽敞明亮又干净的大房子里醒来,没有烦人的机器轰鸣声,没有繁琐无聊的工作交接,她可以睡到自然醒来,去楼下不远处的早餐店买油条和豆花。
中午不愿做饭,也可以花钱去饭馆吃饭。
这段不工作的日子,林鸿泰会不定时给她生活费。
在伙食费这一块,林鸿泰从来不吝啬,每次都给一百,他甚至怕她舍不得用,总是叮嘱让她不要心疼这点钱,吃饱吃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享受着不愁吃饭、不愁钱花,每天还不用干活的好日子,方美丹几乎要乐不思蜀,所以当她从旧报纸上扫过那桩无名尸体的旧闻时,心里并未泛起任何涟漪。
只当是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新闻,看看也就忘记了。
她心里并不是没有闪过一丝疑惑,但她的脑子自动规避了一探究竟的欲望。
三年前的冬天,男性,无人认领的无名尸体……稍稍思考,很容易联想到当初失踪的鲁阳平。
但是方美丹不愿意去做这个思考。
她或许意识到了,或许没有意识到,但那都不重要了。
新的美好的生活正朝她招手,她犯不着为陈旧岁月的痕迹再产生任何涟漪。
推开窗户,不远处是水库公园。
水库公园东边连着梧桐山,北边靠着深城水库主坝,据说水库是当初为了解决港城同胞的饮水问题,周总理特意批示修建,水库公园也因此诞生。
那边山明水秀,风景优美,附近的居户傍晚时分总要去公园悠闲散步,方美丹也养成这个好习惯。
她将垫茶杯的报纸卷起来扔进垃圾桶,看也不多看一眼,出门散步去了。
肚子里的新生命是一件大筹码,方美丹也不敢靠近拥挤的人群,散步没多久就原路返回。
她不是真正享受散步,只是享受作为这里居民的轻松惬意的生活方式。
仿佛这样,自己就完全成了高等的城里人。
回到宽敞的房子,没有看到林鸿泰归来的身影。
方美丹眉头微皱。
这已经是林鸿泰连续第五天没有前来过夜。
若说享受着吃穿不愁有钱花的好日子的方美丹还有什么烦心事,不能与林鸿泰同房便是第一等令人头疼的大问题。
为了腹中孩子的安全,林鸿泰谨遵医嘱,不轻易与她同房。
可惜林鸿泰不是一个管得住下半身的人,厂子里那么多年轻的女工,他能随时从中挑出稍微漂亮的女工解决生理问题。
听说他有了新欢。
新欢是以前和她同一道工序上的女工,女工看她靠攀交老板过起好日子,心里蠢蠢欲动,总是借着各种理由勾搭老板,现在终于成功上位。
方美丹并不十分将女工放在眼里。
林鸿泰的这么多相好中,只有她幸运地怀了孕,这一点优势是旁人无法比拟的。
可是她心里不免担忧。
以林鸿泰对待她肚中胎儿的重视程度,整个孕期,他恐怕都不会轻易碰她。
这无疑给了旁人机会。
倘若别人也幸运地怀上,到时候她这样的好日子是不是要大打折扣?
物以稀为贵,能替林鸿泰怀孩子的女人多了,林鸿泰自然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宝贝她。
方美丹内心生出一股危机感。
她无法阻止林鸿泰去找别的女人,但如果别的女人能够和她和平相处,而不是故意来争抢她的地位就好了。
方美丹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待到林鸿泰抽空来看她时,她不动声色表露这个想法:“我看现在厂子里很忙,缺人手,我老家隔壁邻居有个妹妹,今年大概成年了,我想让她过来厂里上班,你看怎样?”
厂里的确很忙,但并不缺人手,林鸿泰沉默着,没有吭声。
“我这个妹妹从小就长得浓眉大眼,很标致,人也聪明,大家都夸她漂亮伶俐,进了厂子,肯定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林鸿泰挑了挑眉,听懂言下之意,微微扬起嘴角,“那就让她来吧。”
得到允许的方美丹立即着手给老家发了一份电报。
老家比现在的深城落后多了,连台电话机都没有,写封信过去,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送到,最快的方式只有电报。
发电报需要去邮局,电报是按着字数来计算价格,一个字7分钱,如果是加急电报,费用加倍。
除了写上内容,还要写明发报人与收报人的姓名、地址。
方美丹斟酌好字句后,去邮局给湖南老家的一个小乡村发了一份电报。
远在800公里之外的湖南小村庄里迎来一阵轰鸣的摩托声。
电报的投递员骑着摩托车,身上挎着绿邮包,一路风驰电挚,拐过大街小巷,停在一户低矮砖瓦房前。
“八组11号,陶敏静,来电报了!”
投递员站在门口高声叫喊,引得隔壁左右的邻居探头张望。
这年头,收到电报大多是红白喜事,或者亲戚来探亲,需要人提前到车站接人,可是陶敏静一家几口人全窝在小村庄里,外面也没有亲戚,怎么会有人来电报呢?
四周的邻居很是好奇,纷纷凑过来看热闹。
投递员紧紧捏着电报,生怕被围观群众抢走,又扯起嗓子朝屋子里喊了一声,“陶敏静,在不在!不在我让你邻居签收了。”
“来了来了!”
话音落下,一个水灵灵的年轻小姑娘从屋子后面跑出来,她双手沾满种菜的泥巴,顺势在门口水缸里洗了把手,笑脸迎向投递员:“谁给我的电报?”
投递员没回答,只将电报递给她,让她在回执单上签字,按个手印。
签完字,按下手印,陶敏静接过电报,摊开一看。
上面写着:来深工作,包食宿,月150元。
发报人是方美丹。
“哟,敏静啊,谁给你发的电报啊,你家里还有在外的亲戚不成?”
“这上面都写着什么呢,咱们也不识字,敏静你给大家伙说说呗,是什么情况?”
“该不会是你们家三大爷吧,听说去外面混了好多年,前阵子听你爸妈说早都死掉了,现在莫不是发达了要回来?”
……
陶敏静没有回答,她立即收起电报,冲着周围人群呵呵一笑,“不是什么大事。”
至于是什么事情,她没有明说,只在围观群众散去之后,才邀请自己父母坐下,一起商量这件事。
“我想去深城工作。”
即使是面对自己父母,陶敏静也没有如实吐露,她扯了个谎,“我有个初中同学,去年跑去深城找机会,在那边定了下来,想让我也过去工作。”
扯谎的原因很简单,方美丹在家乡的名声并不好。
前些年,方美丹跟着鲁阳平一起私奔,目的是逃避继母换亲的打算,自从逃跑后,继母为自己儿子讨媳妇的计划落空,自此愈发恨毒了方美丹,逢人便宣扬方美丹私奔的“光辉事迹”,方美丹的名声在继母的不遗余力的宣传下,彻底烂完了。
如果被她父母知道是要投奔方美丹,一定不会同意。
可是在陶敏静印象中,方美丹永远是隔壁邻居性情温柔的大姐姐。
这位大姐姐在她小时候经常领着她一起玩耍,会给她编好看的辫子,会带她一起偷偷给布娃娃做衣服,买了糖也会分她一半。
几年不见,对方现在在深城扎稳脚跟,居然也没忘记她。
陶敏静想去试一试。
“爸,妈,我同学说工作的薪资每月有150块,如果我去深城打工,你们也不用这么辛劳。”
陶敏静不肯透露是方美丹来信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工作的薪资实在太高了。
如果被隔壁方美丹的继母听说,那位事多的继母一定会朝她塞人,让她带上一些不相干的亲戚。
方美丹宁愿给她发电报,也不愿给自己家发电报,意图很明显,对方一点也不想和老家的父母扯上关系。
既然这样,她最好不要多生是非。
“可是……”
陶父陶母是庄稼人,老实了一辈子,不如自家闺女有主见,他们见闺女主意已定,不好相劝,只是担心:“这么高的薪资,是不是骗人的?”
“不是,我留意过了,深城那边的平均工资就是这么多,这不算高。”
眼看自家父母仍旧不放心,陶敏静想了想,“这样吧,我把红慧也带上。”
陶红慧比她小两岁,是自家人,两家往上数三辈,是同一个姥爷。
带上陶红慧,一来可以让父母更加安心,二来去深城的路上也有个伴互相照应,三来也可以试探一下方美丹介绍工作的正当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