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院子前,他还特意回过头用古怪的眼神在她全身打量几圈,仿佛在质疑那身衣服为什么那么丑。
罗宝珠:“……”
她没理会,转身继续朝水缸里舀水。
家里的吃穿用水似乎一切都从水缸里来,她想洗把脸,找了一圈,连个能用的脸盆都没有,只能一手拿着瓢,一手当毛巾,蹲在地上用手泼水洗脸。
正洗着,外面传来王桂兰中气十足的一声吼:“文旭你去哪儿?路过你大姑家帮我带句话,就说我这阵子忙,没空去给她帮忙了,听到没有!”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田野。
王桂兰挑着两担柴跨进门,嘴里还在嘟囔:“也不知道这孩子有没有听到。”
罗宝珠看了一眼周围树梢上被惊飞的鸟群,心说他应该听到了。
“呀,你怎么拿水瓢洗脸,没找到脸盆吗?”
王桂兰立即放下两担柴,踏进屋子搜寻半天,才想起之前家里唯一能用的脸盆被她大女儿李秀梅薅走了。
李秀梅,也就是文旭他大姑,有事没事过来薅点东西,瞧见什么好用的,都往自个儿家里搬。
“得,还真没有能用的脸盆。”
王桂兰带着一丝歉意看向罗宝珠,“家里条件实在简陋,为难你了。”
“没关系。”罗宝珠适应良好地继续拿水瓢冲脸。
看她动作干净利索,一点也不娇气,王桂兰心里稍稍放心。
这孩子还挺能屈能伸。
她转身去解柴火,从杂屋里翻出柴刀,坐在院子里劈起柴来。
“对了,你昨夜里偷偷把剪刀放在身边,是不是怕外面有坏人进来?”
想起这一点,王桂兰有些好笑。
这小姑娘心思还挺细,她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悄悄把她床底下针线篮子里的剪刀给摸走了。
其实也能理解,小姑娘长得如花似玉,总要防备着些坏人。
“不过你跟着老太太我住,放一万个心,没有坏人敢来骚扰,我可是练过的。”
她父亲以前是开武馆的武师。
清末民初那会儿,社会动荡,那些有志之士想为国家尽一份力,兴建武馆,普及武术运动,研究武术理论和拳史,培养武术人才,从而达到强民救国的目的。
她父亲王炎炳也是其中一员。
父亲的武馆在广东佛山小有名气,有人看他40岁还单身一人,就给他做媒,介绍了一个望门寡。
所谓望门寡,指的是只定亲还没过门,丈夫就去世了。
这个可怜的女人就是她母亲董贞娴。
那时候的环境对女人守贞的要求很高,她母亲因为要改嫁,还遭受到周围一些恶毒言语的攻击。好在她父亲并不介意,执意娶亲。
两人成亲后的第二年,她就出生了。
小时候,她也跟着武馆的众弟子一起学武,强身健体。父亲是个开明人士,看她天分高,也不计较她女孩子的身份,赞同她继续学习。
只可惜时事动荡,武馆没多久就开不下去了。
武馆已经不复存在,当年学到的功夫倒是护了她一生。
“怎么,你不相信?”迟迟没得到回应,王桂兰一边劈柴,一边朝罗宝珠望了一眼。
罗宝珠看着她一刀劈开碗口粗的木柴,“现在信了。”
这老太太身体比同龄人更健壮,走路稳健,双眼也不犯浊,只脸上的皱纹多了些,以她健朗的身子骨来看,怕是比不少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都要健康。
原来是练武的缘故。
罗宝珠心思一动,“那您两个孙子都跟着您练过吗?”
“那是当然。”王桂兰颇为得意,“这两小孙子都跟我长大,没爹没妈的,不练点功夫傍身,不得被人欺负死?”
王桂兰总共三个孩子,丈夫参加抗战牺牲了,三个孩子都是她独自拉扯大。
大女儿李秀梅嫁在罗湖布吉河附近,二女儿李秀英嫁在罗湖渔民村,小儿子李秀伟也成了家,可惜和儿媳走得早,只留下两个孤苦伶仃的小孙子。
小孙子从小就没了爹妈,跟着她学点功夫,也不至于被人欺负。
“不过这学武也要看天分,文旭呢就学得不错,文杰嘛只能算活动了筋骨,不过已经不错了,以前习武还能街头卖艺赚赚钱,现在也只能活动活动筋骨。”
话音一落,又是干净利落的一刀。
一捆柴没半刻钟就劈好了,王桂兰抱着木柴进厨房,罗宝珠也紧跟其后。
她掏出十张纸币递过去,“奶奶,以后家里添了我一双筷子,要多些开支,这些就当是伙食费吧。”
王桂兰低头瞧见她手中一叠票子,吓了一跳。
“财不外露,你赶紧收起来吧。”
“而且家里清汤寡水的伙食,多你一双筷子也不多,昨儿文旭才问你要了100块,我这哪好意思再收你钱。”
庄稼人一年到头的收入也就一百来块,文旭朝她要了100块,已经够多,再收人家钱,那不是趁火打劫么。
王桂兰坚决不收。
“也不能这么论,昨天的是住宿费,今天的是伙食费,况且奶奶您的救命之恩也不是这点钱能回报的,您就收下吧,不然我住着也不安心。”
罗宝珠执意塞给她。
两人拉扯一番,王桂兰最后妥协。
她想了想,平日里那些粗茶淡饭也不好招待人,这钱收下,改善改善伙食,再给人家添些日用品,也行。
她从兜里掏出一条泛白的手绢,小心翼翼将钱放进去,随后把手绢叠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塞进贴肉的内口袋中。
刚塞好,李文杰气喘吁吁跑回来。
“打了,没人接。”
他回完话,凑到水缸前用水瓢灌了两大口水,抹掉嘴角的水渍,才又开口:“我打了三遍,都没人接,后来队长不让我打了,说我浪费电。”
罗宝珠应了一声,“辛苦你了,谢谢。”
看样子母亲昨夜一夜没回去,大概是守在码头那边等消息吧。
屋子里没人,说明她姐姐玉珠也待在母亲身边。
两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捱过去的。
罗宝珠脸色有些发沉。
“那以后还打吗?”没完成任务的李文杰莫名有些心虚,他看着面前脸色发沉的女人,自告奋勇:“还要打的话,我就下午趁队长不在的时候再去打。”
“不用了。”
目前还有姐姐玉珠在,母亲应该不至于想不开,况且她的尸体没找到,母亲也不会那么轻易放弃。
应该能撑一段时间。
先前她还担心给母亲报信后,母亲瞒不住,现在倒也免了这点担忧。
“等过两天再说吧。”
“哦。”李文杰像泄气的皮球,往屋里逛了两圈,没看到他哥的身影,走到院子,又用水瓢舀了两勺水下肚。
看他咕噜咕噜像渴死鬼一样灌水,罗宝珠想起一件事,回头对王桂兰道:“奶奶,我有个请求,以后家里能不能烧凉白开,生水喝了不太健康。”
这些水大都是从附近河里挑来的,虽说这个年代污染很少,但不妨碍存在一些寄生虫。
还是烧开了比较安全。
“没问题。”王桂兰一口答应。
只是烧点水而已,人家才给了100块钱,这点小事不成问题。
两人的谈话对于李文杰毫无吸引力,他一心只想去找他哥,喝完水,放下水瓢就要往外跑。
“等等,”王桂兰追在他身后,“你回来的时候,顺带去一趟你大姑家,把她家里多余的那个吊壶拿回来!”
吊壶本来也是她家里冬天用来烧水的,李秀梅看他们夏天不用,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拿走了。
这大闺女,什么东西都想占。
这吃肥丢瘦、雁过拔毛的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心里正吐槽着,大闺女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前方小道上。
“妈,你什么意思啊。”李秀梅还隔着一百米的距离,调门已经拔高,“你让文旭给我带话,说你这阵子忙,没空去帮我了?这怎么能成!”
眼看着到了收早稻的时节,正缺人手,她老母亲一个人能顶两个劳力,没了老母亲帮忙,她不知道要忙活多久。
“妈,你要是不去帮我,我那几亩地的早稻怎么办?”
得,这闺女又要来死缠烂打了。
王桂兰转身往屋里走,“不是还有孩子他爸么?你俩慢慢收,十天半个月也能收完。”
“那死鬼身子骨还不如我呢,指望他能干多少活?”李秀梅啐了一声,赶上前扶住王桂兰的胳膊,哀求:“妈,你可不能关键时刻撂挑子啊,你要是不帮我,十天半月真不能收完,别说十天半月了,恐怕收到入冬都还收不完呢!”
这话有些夸张了。
王桂兰白了一眼自家闺女,“那俊诚呢,俊诚天天在家躺着,你怎么不让俊诚帮忙?”
“妈,俊诚是个瘸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黄俊诚是李秀梅的大儿子,刚成年那年误触高压线,没了左腿。
那会儿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黄俊诚长得人高马大、面目端正,没出事之前,家里的门槛都要被媒人踏烂了,出事后,好几年无人问津。
期间媒人上门过两次,带来的姑娘不是缺了胳膊就是少了腿,都被黄俊诚轰走了,气得媒人站在外面破口大骂,说什么残疾就该配残疾,瘸子只能娶瘸子。
可能是受了这话的刺激,黄俊诚从此一蹶不振,日渐颓废。
李秀梅心疼儿子,也不敢过多苛责,想着儿子发生这样的灾难已经够难受够可怜,她这个做母亲的只能多加包容。
“你就是太纵容他了!”
王桂兰不赞成李秀梅的做法,“他当他自己是残疾,你也当他是残疾,那他以后就永远是残疾了,因为他心理不健全!”
哪能这样培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