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鹏从进门到现在,每句话都离不开那位他载过的港商,叨叨半个钟头, 兜来兜去总要兜到这件事上。
“现在也就是没那个机会,但凡对方开口,你都恨不得跳起来答应。”
被黄俊诚一顿损, 程鹏也不恼,“我当然不会拒绝,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要拒绝,这样我就可以光明正大薅资本主义羊毛了。”
说完,他笑呵呵从兜里掏出一瓶蚝油。
“瞧,这也是薅来的羊毛。”
黄俊诚一愣,“你偷来的?”
噗——
程鹏一下没忍住。
“我的朋友,难道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么一个偷鸡摸狗的形象?”
黄俊诚白他一眼,“又不是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
小时候一帮孩子调皮,经常组团去村里农民的菜地偷黄瓜,还组团去村长院子里偷桃,程鹏不会爬树,是地底下放风的那个,结果被村长养的大黄狗猛追。
大黄狗在他屁股上留下两个深深的牙印,当时他害怕极了,以为要得狂犬病死掉,觉得这是老天对他做坏事的惩罚,发誓只要自己不死,以后绝对不再做这档子偷鸡摸狗的事。
后来的确没死,也的确不再跟着一帮孩子鬼混了。
“嗐,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从那次被狗咬就没干过偷东西的事。”程鹏说着将蚝油递给黄俊诚,“这瓶给你。”
“人家总共送了我两瓶,一瓶给我妈了,还留了一瓶,特意给你送来,怎样,我的朋友,我对你是不是挺够意思?”
“也是那个港商送给你的?”
黄俊诚接过蚝油,有点不敢置信,“人家这么好心送你东西?”
“所以我说她有良心嘛!我第二次送她不是没收钱么,人家看我不收钱,就特意从买来的土特产里掏出两瓶蚝油送给我,算是车费。她塞给我立马就走了,压根没给我拒绝的机会,也没给我道谢的机会。瞧瞧,多好的一个人。”
得,又来了。
黄俊诚耳朵都要起茧。
他直击要害:“你说的这个港商,是不是长得很漂亮?”
“长相嘛,的确是蛮漂亮。”
程鹏慢慢回想对方的样貌,越回想越觉得,以他的审美来看,对方简直就是个天仙。
那他相处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过多在意她出众的外貌呢?
难不成是因为对方气质太亲和了,他难以生出遐想?
嘿,真是奇怪。
“那你是不是喜欢她?”
沉浸在反思中的程鹏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他回过神看向提出问题的黄俊诚,摆手坚决否认:“没有,真没有!”
同时他也反应过来黄俊诚为什么要问人家的相貌。
“我也不是瞧见个漂亮姑娘就得喜欢人家,世界上漂亮姑娘那么多,我还能个个都喜欢不成?有时候这人与人的相处就是很奇怪,有的人第一眼瞧见,就会有好感,无关相貌。”
黄俊诚嗤笑,“你还说不喜欢。”
维护的话一箩筐,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真不是,我只是觉得她是个好人。”
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况且,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的音量大了些,程鹏连忙闭嘴,小声问:“你爸妈不在家吧,你妹妹也没在家?”
“嗯,都出去了。”
程鹏站起身观察一圈,发现屋子周围的确没其他人,才松了一口气,又重新坐下,漫不经心地问:“话说,有阵子没瞧见玲子了,她在干嘛呢?”
“她要参加高考,我妈不同意,两人吵了一架,她赌气去二姨家了,好几天都没回来。”
家里到了收早稻的时候,他妈见妹妹死活不肯回来,家里没人干活,正心急着,又听见文旭带信来说外婆没法来帮忙,这会儿气呼呼杀去外婆家讨说法去了。
“我说呢,原来是去你二姨家了。不过,你妈为什么不同意玲子参加高考,这不是好事吗?”
程鹏不理解。
他也有个妹妹,他妹妹程婷还比玲子大一岁,整天就知道研究哪条裙子好看,哪种香粉好用,一点精力全部花在打扮上。若是他妹妹突然转性说要高考,他高低得去祖坟敬根香。
“你妈也真是,玲子这么上进,她干嘛不支持,搁我妈都要喜疯了。”
内心话脱口而出之后,程鹏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不该对着黄俊诚吐槽他亲妈,人家好歹也是长辈。
程鹏立即心虚地转移话题:“对了,你上次说有人来你家附近看地,什么情况啊?”
“不太清楚。”
黄俊诚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只是听他母亲提过一嘴,说可能是附近有些地的归属有争议,说不定要收上去,还给华侨。
“啊?还给华侨?那有没有土地补偿?”程鹏很是好奇。
黄俊诚摇头,“不知道。”
具体是怎么回事他妈也不清楚,只是在那儿猜测而已。
前几个月,隔壁村有户人家的地就被收了回去,还给南洋回来的华侨,后面据说是村里每户人家都匀一点出来,补了点地,但远不及原来的面积大。
他妈听后很是气愤,说要是自个儿摊上这种事,绝对不给地,那些人要地,就得从她尸体上踏过去!
“好吧。”程鹏默然,这听来的确像是俊诚他妈能干出来的事。
他抬头看了看日色,“不早了,我该去拉今天的第一批乘客了。”
最近从港城过来投资的商人逐渐变多,他拉一天客能赚好几块,比下地干活划算多了,他爸妈见他能挣钱,也不拘着他,任由他每天在外面晃荡。
这段日子,他着实自由。
看他猴急的模样,黄俊诚忍不住调侃:“是不是想去偶遇你那位港商?”
“嗐,这事得看缘分,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深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碰到自然就碰到了。”程鹏起身要去推停在院子里的自行车。
“昨天深圳湾沉了一艘客轮,你就没想到万一你那位港商也在上面?”
程鹏一愣,他还真没想过。
“吉人自有天相,她肯定福大命大。”
说着已然踢开脚撑,双腿灵活地跨上自行车。
不知怎地,这一幕有些刺痛黄俊诚的眼。
他盯着程鹏完好无损的两条大腿,又摸了摸自己左侧的拐杖,沉声感叹:“我要是没瘸就好了,这样就能跟你一起去拉客,也能给家里挣点零花钱。”
闻言,程鹏喉间一紧。
他好朋友身上发生的灾难已经过去四年,这四年间,每次黄俊诚发出这样的感叹,程鹏心里都闷得慌。
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说些劝慰的话。
劝慰的话说多了,他现在连新鲜词都找不出来,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两句:“谁也不想发生那样的事,既然已经发生了,只能看开点,日子还长。”
黄俊诚无动于衷,很显然已经对这种劝慰产生免疫,他只是默默盯着面前人完好的双腿,突然冷不防问:“程鹏,当初是不是你推了我?”
程鹏吓得差点从自行车上栽下来,话都说不利索了。
“俊、俊诚,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黄俊诚也不看他,自说自话:“当初我们一群人一起去钓鱼,那个时候……”
“够了!”
李秀梅从外面跨进来,厉声打断他的叙述,回头对程鹏道:“俊诚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你去忙你的吧。”
程鹏默默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黄俊诚,跨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骑走了。
亲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李秀梅这才收回视线,严厉批评自家儿子:“俊诚,你发生这样的祸事里心里难受,妈也理解,但你不能总是胡乱赖人啊!”
当初一群小伙子约着去水库钓鱼,嬉嬉笑笑走在路上,黄俊诚别在腰间的鱼竿太长,一不小心碰到高压线,悲剧就这么发生了。
事后躺在医院,望着被截肢的左腿,黄俊诚死活不愿接受现实。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把这事赖到别人头上,执意认为是有人从他身后推了他一把,他才会撞到高压线上。
当初那一群一起约着去钓鱼的小伙子都是黄俊诚的好朋友,事故发生后,也都对黄俊诚嘘寒问暖。
他却逢人便问:“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你推了我,因为心虚,所以对我好?”
没人能受得了这样无端的指责,那些朋友后来渐渐就不来往了,只剩下程鹏一个。
现在,他终于也要对程鹏下手。
“俊诚啊,你要是把程鹏也气走,那你真就一个朋友都没了!”
李秀梅恨铁不成地责骂几句,很快想起正事。
人家姑娘还等在院门外呢!
她话锋一转:“对了,我给你相中了一个姑娘,人还在外面,我把她叫进来,你和她聊两句。”
“我不聊。”黄俊诚冷下脸。
从前还健全时,他在姑娘堆里也是颇受欢迎的,媒人不知道上门多少次,他都没松口。出了事后,慢慢就无人问津。
媒人难得上门两次,带来的姑娘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对方明明也不是什么健全的人,一进门总要用嫌弃的目光打量他左腿。
他受不了把人轰出去,媒人还开腔骂他,说什么瘸子就该配瘸子。
可能世人的眼光就是这样庸俗且现实,不过他不这样认为,这世界上总有人比起他残缺的身体更在乎他内心的灵魂,如果遇不到不介意他残疾的人,那他宁愿打一辈子光棍。
“这个姑娘不一样,有胳膊有腿,长得也漂亮。”看出儿子的担忧,李秀梅连忙解释。
黄俊诚冷笑,“有胳膊有腿,长得又漂亮的姑娘,凭什么看上我?”
“她是你外婆老家的远亲,家里就剩她一个了,只想早点找个依靠成个家,哪里还会挑这么多。”
看吧,又是一个凑合过日子的。
他要是想找个人凑合过日子,当初健全的时候早就答应媒人的介绍,这会儿估计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别人不了解他的想法也就罢了,他母亲也不了解,只以为他是心里偏激又眼光高,想找个健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