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悲哀。
黄俊诚已经打定主意,不管来人如何,他都要拿拐杖把人轰出去,绝了他母亲总想给他说亲的念头。
见他沉默不接话,李秀梅以为他默认了,连忙朝外面喊了两声。
“小花,小花!”
无人应答。
嘿,这孩子聋了?
院门外的罗宝珠正盯着自行车消失的方向沉思,她怀疑自己看花了眼,不然怎么感觉刚才骑自行车离开的背影那么熟悉?
她本想叫住对方,看看是不是心里猜想的那人,结果对方脚底像抹了油似的,一溜烟隐没在路口。
她都来不及张嘴,对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身后有恶鬼追着。
“小花,你看啥呢?”李秀梅循着她的目光往路口望了两眼,什么都瞧见,“我喊了你好几声,你怎么不回应?”
“没听见。”罗宝珠应付两句,跟着对方跨进院子。
“吊壶一时找不到,你先在院子里等等。”李秀梅佯装要进屋找吊壶。
罗宝珠紧跟其后,“我也帮您找找吧。”
“不用了不用了。”李秀梅连忙将人往外推,“你就在院子里等着就行,那个是我儿子黄俊诚,你闲着没事可以跟他聊聊天。”
将人赶到院子里,李秀梅随手把大门合上,那贼兮兮的模样,仿佛家里藏着什么大宝贝。
被拒之门外的罗宝珠也没再强求,她目光落在院子里坐着的黄俊诚身上,眼神只在他空荡荡的左裤腿上停留一瞬,很快挪开。
李秀梅与王桂兰前期的争吵,她当时也听了一部分。
这位大概就是王桂兰口中一直躺在家里不干活的残疾外孙。
罗宝珠对这些事情无心深入探究,她有更重要的事。
院墙旁堆着一堆砖瓦,她爬上砖瓦堆,站起身眺望不远处的布吉河。
她听王桂兰提过,大闺女李秀梅嫁在罗湖布吉河附近,正巧,她爷爷地契上祖宅的几百亩地也在这里。
所以她是想趁这个机会顺便过来实地探看一番。
布吉河是深城河的上游支流,发源于龙岗区的黄竹沥,流经罗湖,最后从渔民村汇入深城河,成为深城河的一部分。
罗湖这一段的支流实在太小,罗宝珠眺望好一阵子,不确定不远处那条细流是不是所谓的布吉河。
她挪动脚步,朝着更高一处的砖瓦迈进。
一旁的黄俊诚还等着她主动过来搭讪呢,没想到一眨眼,人爬到砖瓦堆上去了。
他原本想着对方过来搭讪,他就冷着脸拿起拐杖赶人,可对方压根没搭理他。
被无视的黄俊诚莫名有几分不爽,撑着拐杖走到砖瓦堆下,冷声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罗宝珠一转头,发现旁边底下的人正扬起拐杖,“你也要上来?”
准备拿拐杖轰人的黄俊诚:“……”
拐杖捏在手中,一时举也不是,放也不是,犹豫间又听得对方补充:“我拉你。”
一双女人特有的白皙手掌已然伸了过来。
黄俊诚大为光火。
明知道他是瘸子,爬不了这种砖瓦堆,还特意提出这种难为人的问题,分明是嘲讽他。
他满脸因恼怒涨得通红,正要发飙,一抬头,撞见对方真挚的眼神。
黄俊诚一时愣住。
对方似乎并没有戏弄他的意思,她眼神澄明,纯粹得没有杂质,压根不在意他残疾的身份。
他鬼使神差将手伸了过去。
这一幕恰好被屋子里翻找吊壶的李秀梅撞见,她吓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
平时哪敢让自家儿子做这么危险的动作啊,万一摔出个好歹那就糟糕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朝外跑,想去阻止,走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等等,倘若自家儿子真摔出个好歹来,那小花岂不是要负责?
对,拿下半辈子负责!
这么一想,李秀梅又退了回来,不去管外面的光景,继续翻找吊壶。
罗宝珠站在砖瓦堆上,稍稍俯身,抓住下面人的手腕,一用力,将对方整个人扯了上来。
“你看那条河,是什么河?”
“旁边那一片水田,属于哪个村子?”
“你们这边,人均几亩地啊?”
罗宝珠将人拉上来只是为了打探,她注意力全部放在不远处那一大片水田上,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人异样的小表情。
黄俊诚是第一次冒险爬坡。
自从他左腿废了之后,家里人格外小心翼翼,跨门槛都怕他摔着,不让他靠近梯子,不让他靠近土包,任何有坡度的东西都不准他靠近。
俨然把他当成一个标准的残疾人士。
久而久之,他自己也接受了这样的现状,他现在只剩下一条腿,是没法和正常人一样登上高处的,这个认知快要根深蒂固。
谁知道今天却轰然瓦解。
有人拽着他的手,毫不费劲地将他拉到高处,甚至还饶有兴趣地邀他看不远处的风景。
他察觉到自己一颗寂静很久的心终于重新恢复搏动。
心潮起伏得厉害。
手腕被接触到的那一处也越来越炙热,如一把自燃的火,烧得他四肢百骸、每一处细胞都在叫嚣。
原来真的有人并不介意他腿上的残疾。
黄俊诚成功地想歪了。
思索着女人提出的问题,仿佛也别有深思。
这么快就在打听附近的环境和他家中的土地了吗?
若是换做别人,他可能会觉得那是心机深沉,不知怎地,面前女人问得那样坦然,仿佛没藏着一丝私心。
他不由自主地回答:“那是布吉河,那一片水田属于田贝村,我们这边人均两亩地。”
田贝村?
是了,爷爷地契上的土地,正是在田贝村靠近布吉河那一带。
罗宝珠想更近一步查看。
她从砖瓦堆上跳下来,顺带也将黄俊诚扶下来,她要绕过院墙去外面看看,走了几步发现身后的黄俊诚也跟着。
“你也要一起去那边看看?”
“嗯。”
罗宝珠“哦”了一声,没再管他,这地方也不是她的私人场所,人家进出自由,她又管不着。
着急去实地查看,她一时也没顾虑拄着拐杖的黄俊诚行动不便,自己先走在前面。
这副并不体贴的做派反而让黄俊诚心中动容。
周围人和他相处久了,总是有意无意顾虑他残疾人的身份,一起走路时要放慢脚步等他,一起做事时只给他最轻的东西。
他痛恨这种区别对待。
这种区别对待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健康的正常人,是需要被关怀的弱者。
面前的女人不一样,她好像真的一点也没把他的残疾当回事,不会刻意对待。
走在前面的罗宝珠没法窥探到黄俊诚的内心,她满心满眼只有那块地。
靠近布吉河之后,比布吉河更吸引眼球的是一大片堆积的淤泥,淤泥与水田连成一片,看上去像一整块湖面。
罗宝珠在记忆中检索后世深城的地图,突然一愣。
这一片难道就是以后的洪湖公园吗?
那差别也太大了。
后世的的洪湖公园树木葱茏,鸟语花香,湖水清澈澄明,湖中种满荷花睡莲,鱼群嬉戏,候鸟南归,周围还开发儿童游乐场、舞场和健身乐园,生态环境优美且基础设施齐全。
很难想象眼前散发着一股难闻气味的淤泥河道会变成后世的模样。
这得投入多少人力与资金。
罗宝珠将目光挪到那片水田上。
爷爷的眼光不错,买地买在水系边,不知道这几百亩地有没有可能被退回来,如果被退回来,她决定将这片地投资建成住宅小区。
现在的人们还没有商品房的概念,但没关系,特区建立的意义在于不断尝试,这第一步总有人要迈出。
不过几百亩地被退回来的希望应该不大。
罗宝珠在心里算了算,人均两亩地,一户人家按五口人算,每户家庭平均10亩地,几百亩地得涉及到几十户家庭。
这几乎关系到一整个村子的农用土地。
应该没什么希望了。
不过眼前这片水系提醒罗宝珠一个极其重要的事实。
目前深城的商品房市场算是一片空白。
南山区的深圳湾,福田区的香蜜湖,盐田区的大小梅沙,甚至龙岗区的银湖山之巅,这些日后深城房价最贵的区域,现在统统是一片荒地!
就算这几百亩地退不回来,她可施展的领域也数不胜数。
果然,后路多了,心胸也就开阔了。
她的目光从眼前那片淤泥滩收回,不再留恋,转身往回走,嘴角莫名带了些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