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来的路上,她已经听小伙子讲完整个来龙去脉,心里早猜到李秀梅执意要见她,是为了提高补偿款。
但她不能答应。
开了这个先河,之后征地的工作将会困难重重。
四邻八乡消息都走得很快,以后再有征地发生,被征的农民一定会以李秀梅提出的要求作为基准,如果没达到这样的优惠,会认为自己亏了,产生抵抗情绪。
这样的后果是无法预计的。
罗宝珠不可能答应。
见对方一口回绝,李秀梅登时怒了。
这年轻姑娘懂不懂周旋啊,一上来态度就这样强硬,这样的做派是要做给谁看?
周围乡亲们难道都是吓大的吗?
老虎不发威,还真当她好拿捏?
李秀梅撩起袖子摆开架势,刚要发力,胳膊肘突然被人扯了一下。
回头一瞧,是她儿子黄俊诚。
黄俊诚一边用余光打量对面的人,一边小声劝他母亲:“算了吧。”
算什么算,这事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李秀梅挣扎开来,上前一步,气哼哼表态:“既然你不肯出补贴,那这10亩地,你就别做指望,我们不会同意征收,你要找场地,去别的地方吧,走好不送。”
话音一落,十几个庄稼汉耸了耸肩上的锄头,齐刷刷往她身后一站。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眼看两句话就谈崩了,一旁的卫主任也格外揪心。
这罗宝珠向来懂得说话的艺术,怎么今天一上来说话这么硬?
他眼瞅着情况不太对,上前一步想要从中调和,罗宝珠比他先做出动作,不动声色拦在他面前,满脸堆笑,对着为首的李秀梅道:“我没说不肯出补贴,只是不肯每亩出3000块钱而已,李阿姨,我这里有个建议,比每亩3000块更划算,您愿不愿听一听?”
李秀梅没吭声。
她就不信还有什么补贴能比每亩出3000块更划算。
“我准备在这片地上合资创办一家出租车公司,到时候你们被征收土地的每户人家都有一个工作名额,每个月拿80块钱的工资。”
这……的确是很具吸引力的条件。
铁路局的工人每个月工资才40多块钱呢,这简直比铁饭碗还靠谱。
李秀梅心中一动。
“我儿子腿脚不方便,也能安排工作吗?”
“能。”罗宝珠回答得斩钉截铁。
好吧,资本家果然都能说会道。
李秀梅可耻地心动了。
这辈子她最忧心的就是她儿子日后的生计问题,儿子腿脚不方便,干农活都费劲,现在有她和孩子他爸撑着,勉强还能维持,以后老两口归西,儿子怎么办?
恐怕守着几亩地都要被活活饿死。
现在好了,如果旁边建厂,她儿子能进厂工作,以后轻轻松松每个月拿固定工资,也不用下地干农活,多好啊。
李秀梅越想越心动,这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准备的补贴。
“行,这个要求我可以接受。”
她先答应下来,再回头看向身后那群年轻汉子们,“你们觉得怎样?”
众人迫不及待点头。
想想看,这可是80块钱的工资,谁能不心动?
眼看众人的利益达成一致,作为挑头人,李秀梅亲自和对方签了协议,生怕对方后悔,还加按了手印。
征收土地这件事就这么落下帷幕。
从对峙到争吵再到解决,前期僵持大半天,罗宝珠过来只用两句话就解决了,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一旁的卫泽海看得目瞪口呆。
果然,捏蛇得捏七寸,只要解决那些农民的核心需求,其他都不是事儿。
不远处的李文旭也收住脚步。
以他大姑誓不罢休的性子,他还以为免不得一番拉扯,没想到被罗宝珠两句话搞定。
得,白跑一趟。
他收起工具,随着人群陆续散开。
李秀梅捧着协议想与自家儿子分享喜悦,一回头,发现身边早已不见黄俊诚的身影,倒是在人群中一眼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文旭这死小子也来看热闹了?
来都来了,也不帮她助助威。
李秀梅朝着他的背影瞪了好几眼,小心翼翼将协议收进口袋中,直往院门奔去。
院子里,躺椅上空空如也,蒲扇落在椅脚边,无人在意。
李秀梅轻手轻脚走进屋子,试着推了推房间门。
推不动。
果然,黄俊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李秀梅轻叹一声,倚着门框无可奈何地宽慰:“儿子,咱还是算了吧。”
之前忙着争取利益,没时间细想,这会儿回过神,她早已明白过来,刚才和她讨价还价的港商,就是前些天的小花姑娘。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家母亲那么坚决地不要让她产生说亲的念头,也终于明白李文旭那死小子为什么那么直白地说两人不配。
敢情他们都知道小花的真实身份。
李秀梅心里很难受。
这种难受的产生不是因为自己被蒙在鼓里,而是因为她儿子似乎真的动了心思。
倘若对方是个寻常人家的姑娘,作为母亲,她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把对方娶进门。
可惜对方不是。
人家是不缺钱的港商,是小小年纪就能来深城搞投资的生意人,是面对一群强壮的庄稼汉也能面不改色谈条件的狠人。
几番交锋下来,对方刚柔并济的手段运用得炉火纯青,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看上普通家庭且身患残疾的自家儿子。
回想往事,李秀梅也算是想通了。
小花那会儿乔装打扮,该不会就是为了来探看她家附近这块地吧?
因为要打探情况,所以免不得与自家儿子多交谈几句,大概就是这几句多余的交谈,让她儿子产生误会。
自家儿子估计这会儿也已经反应过来,所以才闷闷不乐躲在房间里。
李秀梅无计可施。
只得好言相劝:“没事嘛,咱们好歹不是一无所获,你看,咱还捞了一个工作机会呢,等以后旁边的厂子办起来,你就进去工作,也算是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到时候……”
砰——
一阵杯子砸在地上的破碎声。
李秀梅立即闭嘴。
等了一阵,房间里安静下来,她又劝道:“天底下漂亮的姑娘多得是,又不只她一个,你等着,改天妈重新给你物色一个,保证比她更漂亮。”
“再说了,以后你也算是有稳定工作的人,这条件还愁养不活家?等着吧,到时候肯定会有媒人上门,给你介绍好姑娘。”
“反正你们认识的时间也不长,说来说去不过就见了一次面,应该没什么感情,要不咱忘了吧。”
砰砰砰——
房间桌子上的用具全部砸落在地。
噼里啪啦响了好一阵。
李秀梅捂住嘴巴,没敢再进言。
她无奈地摇摇脑袋,轻手轻脚离开。
——
另一边的罗宝珠解决完出租车场地的问题,准备按着计划回港。
回港那天下起小雨,深城与港城笼罩在同一片乌云之下。
火车的汽笛声在红磡站停下。
去年位于尖沙咀的九龙总站已经拆除,红磡站取代其位置成为广九铁路的终点站。
罗宝珠拎着行李从站内出来,街上人来人往,双层巴士穿梭在琳琅满目的广告牌中,天空飘着牛毛细雨,她站在街边,招了一辆的士。
的士穿过繁华的街道驶往启德机场附近的廉价公屋时,深水湾81号别墅中,冯婉蓉正坐在窗前,一脸愁容。
罗明珠推门进来,询问她今天要准备什么菜肴,冯婉蓉没有回答,只盯着窗外细腻的雨珠,有些不安地问:“我想等下去你徐阿姨那边看看。”
闻言,罗明珠眉头一皱。
“你去那边做什么?”
自从分家后,两家各自居住,互不往来,父亲死后,几乎是断了联系,怎么今天突然做出关怀的姿态。
“宝珠出了那样的事情,我们都没个人去问信,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冯婉蓉是个很传统的人,虽说后来的她独得罗冠雄宠爱,但她心里始终有一种尊徐雁菱为大房的心理。
两家近些年来往较少,哪怕前阵子听闻制衣厂要倒闭,徐雁菱生活艰难,她也没那么不安。
这次不一样。
听说罗宝珠差点就没命了。
这孩子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性命,于情于理,都该去慰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