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写昨夜吃多了酒,或许没有别的意思,而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关心则乱。今日他无需去书院授课,但他还是去了,隔着窗遥遥望过后,陆成君知道自己的直觉没有错。
他放低了声音,“昨夜发生了什么吗?你想跟我说说么?”
薛时依愣了愣,被他那双含着关切与担忧的眼望着,心里那些原本已经被好好压住的难过遗憾忽然全都化开,酸楚涌上眼眶。
其实这么多年来,她对罗子忆的死就是无法释怀的,那时的悲伤与难过,始终没有离开。
或许旧事重提,本就值得哭一场。
陆成君把手帕递给薛时依,从前竟不知喜欢一个人是会心念相合的,她难过,他也觉心头苦涩。不管她想不想说,他只望她能好受些。
“我见到一个人,长得很像我故去的义兄。”
薛时依握着他的指头,就着手帕和手背,把掉的几颗豆大泪珠擦了。浓睫扫过手背,陆成君眸光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他是我爹最偏爱的门生,还曾救过我。同他相处的那些时日,至今令我怀念。”
“义兄为人公正宽厚,鸿渐之仪,前途无量,却在越州治疫时染病而死。”
“但那不是意外,”薛时依的手紧了几分,语气带着恨意,“当时治疫已近尾声,一切向好,只待功成回京。可就在那时,有人调换了他的衣裳,设计让他穿上疫民的衣物。”
“爹到越州时,他的尸首都已经与病死的百姓一同火葬,凶手也无影无踪。”
“我爹为此事纠缠许久,如今你去御史台,或许还翻到当年言官因此责备他的折子。”
薛时依还记得当时听到死讯时的心境,深感荒谬与不可置信,她少见地哭闹,蛮横地要罗子忆回来,但只闹来了薛雍阳,他坐在阴影里,沉默地为她拭去眼泪。
虽然这一切早就无可挽救,但说出来后,薛时依总归痛快一些。
她的重生能改变许多未来的事,却不能改变罗子忆的死,在家中时她很少提起这些旧事,因为她爹是更愧疚更神伤的那一个人。
自罗子忆出事后,薛相便不再收学生了,也不再随随便便展露对后生的看重。第二年罗家入京,无权无势却能在京中安稳度日,也多因薛家照拂。
“我们一家,真的都很想念他。”
陆成君凉如玉的手背,被薛时依的泪水和脸颊贴得发热。他没有见过她那位义兄,却知道那一定是位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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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2025.09.21)2339字
(2025.09.23)345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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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好字数了。
罗养青还是罗青养,其实我对他的取名犹豫了好久[猫头]
第31章
薛时依跑回自己的厢房时, 罗子慈和游芳雪已研究起了课业,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某一题的破立之法。
屏风后,罗养青听得有些乏, 撑着脑袋, 眼眸半阖。见到她回来,他动了动肩颈, 松一口气。
终于不必再听人念经了。
“对不住,让你们等了我。天色不早了, 我送你们回去吧。”
沐在如绮的晚霞里,薛时依对她们开口,语含歉意。她杏眸清亮,看不出是去隔壁哭了一场。
见她眉间那抹哀愁淡去,罗子慈扬起唇, 笑意促狭, “只要你舒心,我们再等一盏茶也无妨。”
游芳雪也颔首,打趣, “隔壁实乃良医。”
哪有如此夸张,薛时依脸热起来, 过去亲亲热热地牵住她们的手。
未至日暮, 天边却生了淡淡黑云,是有雨的征兆。
等到把罗子慈送到罗府,她下马车前, 忽地转身轻轻搂了薛时依的脖子,在贵女耳畔轻声低语:
“让你的护卫把面甲摘了吧,他生得那么好看,遮住可惜了。”
“我早就不怨罗子忆了。”
那时候太小了, 恨错了人,以为爹娘薄待她都是因为他珠玉在前;后来年岁渐长,又耻于承认过错,只是一味地让自己忘记旧事。
其实在某些月光明亮的夜晚,罗子慈也想过,如果哥哥没有死,一切会怎样。
只是世间没有如果。
言罢,她松开手,轻快地跳下马车,大步流星地走进府门。
车窗外策马跟随的罗养青听见一切,望着堂妹的背影,摘下面甲递给薛时依。马车继续前行,铜铃声声清脆,落在心上,像柔软的花瓣。
薛时依靠着车厢,把面甲抱在怀里,让自己必须露出笑。
她的子慈一直很坚强,所以她喜欢她,与她交好,从来都不是因为罗子忆的嘱托。
*
夜阑风静,月华淡净,玉珠游走在陆府碧瓦朱檐上,俨然镇宅兽。
三更天,陆成君沉入梦中,复见前世。
是江南年关将近的夜。
醉仙揉碎白云,屋外雪大如席,满院碎琼乱玉。
林家堂姐和堂姐夫拎了好酒来寻他们话家常,薛时依让小厨房做了一桌热腾腾的美馔。
玉珠馋得直叫唤,绕着桌转。它是陆成君亲自教养的猫,知礼知节,不会上桌,她笑着给它夹了只肥美的鹅掌。
陆成君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他倾身从后揽住薛时依,在她耳边说话:“它快要肥成白玉盘了。”
薛时依忍住耳尖痒意,答他:“会瘦的,月也有阴晴圆缺。”
堂姐开了酒,琼浆香味顿时四溢。她给薛陆二人满上了,语气藏着坏,“你们姐夫自己酿的,放心喝,绝对不会醉。”
几年下来,薛时依早已明白堂姐泥鳅般的性子,她的话一句都不能信。但是良辰好景作伴,长醉一场也未尝不美。
暖炉燃着,热意盈盈,好似换冬为春。
不知谁先开了话头,从近来的厚雪说到明年开春的生意,又聊到大景的山川美景,谈起北地大捷,西边祸事,最后稀里糊涂地扯到山精鬼魅,志怪传说。
薛时依已醉了,倚着陆成君,把身子的大半重量都压给他,自己则懒懒地把玩他今天佩着的青铜小镜,那上面嵌着玉,花纹繁复精妙。
这小镜还是几月前他们去拜会祖母时,祖母给陆成君的。
说来奇怪,陆成君虽不喜招摇的衣着,喜洁净,沐浴多,衣物和饰品都换得勤,晨时若是月白衣袍,佩白玉,晚间可能换作银白色,佩翡翠。
但这小镜他接连佩了好几月,从未离身。
酒桌上的聊客只剩堂姐和堂姐夫,陆成君有三分醉,只盯着怀中人,眸色深深,不知在想什么,反正已全然不接话了。
堂姐好笑地看着面前两人,“总说强扭的瓜不甜,我看你们正相反,正是蜜里调油,不羡鸳鸯不羡仙。”
“可见良缘是命里注定的,斩也斩不断。”堂姐夫点头称是。
醉意袭眉,正是最容易放浪形骸的时候,陆成君把他们的话听进了心里,整个人情意绵绵,眉目柔和。
人们总说时也,命也,他虽不信神佛,但有时也不得不承认冥冥中自有天意,此生受过横祸,也见柳暗花明。
情之一字,熏神染骨。陆成君心念微动,竟真的低头去问:
“若没有圣旨,卿卿会嫁给谁?”
若没有圣旨,还会倾心我么。
他渴盼的答案不言而喻,想听她说一句还是嫁他。
陆成君本该青云直上的几载光阴都落在江南的商路里,从天子门生沦落为商贾,他波澜不惊,但即使自持至此,也偶会在雨声滂沱时想象起某一种景况——
太子未失踪,薛陆两家没失势,少了圣旨的强迫,他与她喜结良缘,似金风玉露相逢,从此佳期如梦,不辞冰雪为君热。
酒醉的薛时依听懂了,思忖一会儿,撇了嘴,不愿答。
陆成君没觉出那细微的抗拒,去蹭她酡红的脸颊,坚持要讨个答案。
拗不过他,薛时依开口了,只是很委屈。
在他期许的目光中,她闷闷不乐。
“大概,是王策吧。”
此话没有作假,可她一想到这种可能便觉得十分可怕。
当初本就有婚约,六礼也开始走了,当时若没有赐婚,她可能真的会嫁给早就和别人不清不楚的王策。那么自此以后,家宅不宁不说,还有可能在某日让外人看上一场她回府捉奸的丑剧。
曾经要好的青梅竹马,如今提起便觉得晦气。还好那桩婚事毁了,还好她对王策的情也只是因多年相伴而生,不深刻也不清晰。
但薛时依还是觉得恶心,不愿多想,逃避地窝在陆成君怀里,脸贴在他胸前,在烈酒刺激下,独自黯然。
却不料,因着那句话,陆成君怔住了。
酒意惊散,失魂落魄。
醉鬼说的话不能尽信,他知道这个道理,此刻却无底气。
他微垂着头,目若悬珠的眸中水光隐隐,唇动了动,想开口却忽然失了力气。
不多时,忍了许久的泪水淌下,似一线的月光。
惊呆了一旁的人。
这是不是他这辈子落过的最委屈最气馁的泪。
陆成君不知道。
而堂姐和堂姐夫大气不敢出,对视一眼,逃也似地跑了。
门没合紧,屋外扯絮搓棉,风雪凛凛。
“卿卿真的不会嫁给我么?”
陆成君轻轻抖了抖怀里的人,泪落到那没心没肝的人脸上,叫她被烫得睁开眼睛。
他还不甘心。
薛时依也很哀伤,觉得他今晚总说不好听的话,她难过地抹了抹脸,“没有圣旨,我们都不会认识……”
“……我不爱出府,京城太大了,从前我都没怎么见过你。”
说起这个,比嫁给王策更令人伤心。她彻底不接话了,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