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副君臣相泣图。
无人见之不动容。
但长公主心中毫无波澜。
这些事尽在她意料中,当然地,她立即摆出惊愕与沉痛来。
长公主想走上前以展现焦急,体内却忽地传来一阵隐痛,扯得她停下步伐,驸马赶忙上前想伸手搀扶。
她顾不得其他,只是在圣上看过来时,恰好流露出哀切与悲愤。
“渊儿怎会在宫中出事?二皇子竟然毒杀长兄,还带兵攻打京城?”
长公主不可置信地问道,正正对上了圣上那双与她无比肖似的眼,此刻正含着泪,眉目低垂,不胜悲戚。
一时间,长公主竟有些恍惚,她多年不曾见自己的皇弟这样落泪了。终于,她的阿弟也懂得她当初是如何因子而痛了啊。
代价不可谓不惨重。
但这些慨叹很快被抛到了脑后,她低下了头,面含痛色,似是因这两个亲侄子相斗而心痛不已。
圣上定定地看着自己阿姐,半晌,无言地摇头。
“朕实在……太失望了……”
长公主没细想,只是抬袖抹了抹眼角,俯首跪下,铿锵有力地开口:
“陛下节哀!还请陛下务必以军情为先,此刻战事焦灼,理应先保卫京城,擒住二皇子,再彻查太子之死。臣愿领兵!”
此话一出,众臣纷纷投来目光!
这目光寒冷又意味深长,驸马如芒刺在背,扶着长公主的手都不禁紧了紧。
师晏隐隐觉得不对!
其实,从一开始见到内侍,似乎有件事就无人提起过。太子之死,他略一深思,便顿觉心惊肉跳。
书房烧着地龙,灯烛通明,人影重重,却陡然让师晏不寒而栗。
“阿宁,太子他——”
师晏附在长公主耳边,企图低声挽回些什么。
而就在此时,圣上愤然拿起镇纸,猛地掷在地上!
电光石火间,书房外响起踏踏脚步声,气势如鼓,密集而整齐。
黑甲禁军似蚁潮般涌进来,将整个书房围得水泄不通,诸臣退至角落,而长公主与师晏还来不及反应,身边就竖起了刀枪与铁壁。
太子周身带着雪夜凛冽的寒意,沉眉踏入书房,看向正中的两人。
“承蒙姑姑挂念。”
他淡声道。
“但幸而,谋害我的人未得手,我还安然无恙。”
是了。
从头到尾,就没有人说过太子死了。
内侍说的是东宫的宫人和女官都被拘起来了,而圣上说的是太子被谋害,书房里其他重臣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话,只是面色难看。
陈若遥是在夜间动的手,那时宫门早已落钥,无人可出。翌日整个宫城都戒严,除了奉秘旨出宫去请诸臣的内侍,一只鸟也飞不出去,更别提传递消息。
只不过长公主与周行之他们理所应当以为宫城戒严是因太子薨逝,以为陈若遥不会失手,以为一切都如计划发展着。
师晏手脚发凉,不敢想留在长公主府的周行之现在处在什么何境地。
长公主心里此刻也掀起滔天骇浪!
她先是惊怒失色,下意识扭头看向太子,确认他当真活着后,才怔然回看圣上。
此时再想演出解开误解的喜色已经来不及了,她的狰狞还留在面上。
一切都结束了。
她好似被敲了沉沉一击,五脏六腑泛着痛意,头也昏沉起来。
“朕太失望了!”
圣上怒视着她,因气愤而身子微颤。
“周宁,自你进书房,朕一句假话都未说过!”
“朕念及与你的骨肉之情,姐弟之谊,纵容你多年,让你做出许多荒唐事!朕从前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没想到你竟然会对渊儿下手,还唆使二皇子攻打京城!”
“朕真是自以为是,糊涂自满!”
他字字咆哮,满腔悲愤。
而长公主只是垂头靠着师晏。
她无心在意这些话,体内的蛊虫也比先前作乱更剧烈了,喉中隐隐涌起血腥味。师晏扶着她,轻声唤着她的名字,焦急不已。
他发觉长公主这模样不对劲,开始怀疑起先前遇到的内侍有问题,也忍不住担忧起留在府中的周行之。
可在此刻,这些担忧已经毫无用处,他难道能向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乞求,先等等,先顾及一下我夫人与孩子的身体么?
当然不能。
他们败局已定,无可扭转。
“周宁,你说话啊!你难道没有一点悔过吗!”
圣上还在暴怒,右手指着长公主。
而长公主终于缓过蛊虫带来的剧痛后,还是没有立马回答他。她只是温柔而带着安抚地握住驸马的手腕,扬起一抹稍纵即逝的轻笑,然后跪倒在圣上面前。
“事已至此,罪臣无可辩驳。今日局面都是我周宁一力造成,还请圣上赐罪!”
她一开口就将罪过全都担下来。
辩解没什么用了,她认了,凭借昔日情谊,她只求圣上能让她的驸马与孩子留下性命。
而师晏一骇,随即也跪下,“还请圣上赐罪。”
闻言,跪在地上的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地看向他,而师晏坦然回以一笑,这种时候,他怎能让她独自承担呢。
书房上首的圣上怒气未消,闭目默然并不理会。
那毕竟是他至亲的阿姐,当年在冷宫里从地府里把他拉回来的人。他实在亲口置长公主于死地,但又无法原谅她此举!
“此事,三法司自会定夺。”
而太子凤眸凌厉,上前一锤定音。
大景的礼法自会厘清乱臣贼子的罪过,没有谁能够轻松脱身,置律条与法令于不顾。
他挥手,让禁军押走长公主与驸马,并点了信重的心腹跟随,以防意外。被钳制住的两人还想说些什么,但对于这一切,圣上都只是默不作声地闭着眼,看也不看。
做完这些后,太子丝毫没有动摇,继续沉着地向圣上禀报着最新的军情。
“父皇,二皇子的私兵并不成气候,而儿臣早有准备,在京郊布下了兵马,不会让他们危及京师。且如今已擒获长公主,等到这消息一放出去,对方士气一散,定然溃不成军。”
圣上颔首,摆手,目露疲色,“此事全权交由你负责。”
他瞧着自己的长子,见他龙章凤姿,已成大器,又想起自己亲近无比但包藏祸心的阿姐,以及自己这些年的放纵,不禁长叹一声。
“渊儿,父皇老了。”
此话暗示意味很重。
太子与诸臣微愣,屈膝将要跪下时,圣上起身,抬手免了他们一跪,随后带着内侍离开了书房。
诸臣心想,看来没多久,大景就要变天了。
*
薛时依在府里闷了没两天,外头就喧闹起来了。
大道上虽然加派了巡逻的兵士,京城出入也变得极其森严,但抵不过坊市百姓们津津乐道的热乎劲。
宗室相斗并不光彩,当然不会声张。百姓们不知内情,不过也没有特别关心,稍微逮着点无关紧要的事就可以聊得热火朝天。
百姓们热闹,官员那边也热闹。
因这叛乱事关皇子与长公主,某些大臣也受到牵连,贬的贬,罢的罢。皇帝逐渐升起退位之意,太子便理所当然地接手了这众多急需处理的善后事宜,而陆成君自不消说,落了一身的政务,忙得不可开交。
三法司那边,众官整日商议不休,为陈若遥,长公主一行人定罪的同时,东乡侯多年前的枉死旧案被翻出来了。
本就被罢了实官官职的陈国舅又进了大理寺的监牢,这一回想要再逃过刑罚就没那么容易了。
就连薛雍阳都有活干,完完整整过完七日假是想也不用想的事。
虽然已经忙碌到这地步,但陆成君还是会拨冗前去薛府,不过至多也只能陪薛时依用个午膳,或是喝一盏茶,然后就得匆匆离开。
薛雍阳忙得都想睡在官署里,见到对方这举止也是服气。
他无不揶揄,“我看你还是不够忙。”
陆成君淡然一笑,不多解释,他跟这种还不通情爱的男子说不清的。薛雍阳当然不懂他越辛苦,薛时依反倒会越心疼的道理。
他抿唇,只觉先前覆在唇上的温软热意依稀仍存,让人意犹未尽。
若明日不用午膳,应该可以讨到在薛时依膝上小憩片刻的机会,陆成君兀自盘算着这些小事,心里很是愉悦。
另一边,还没有个一官半职的薛时依浑身轻松。
她呆在书房里,一件一件地捋顺近来的事。
她其实没料到,重生回来不到一年,压在心头的大患便顺利解决,个中机缘巧合很难不令人感叹。
不过如今薛时依也不因心中重石落下而感到茫然,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眼下,祖母,她与陆成君的母亲,还有罗子慈都在陆家别院住着,薛时依得抓紧把人接回来。
二皇子掀起的战事没有波及多远,但对官道上往来京城的车马还是有影响的,眼下负责这一块儿的官员正焦头烂额。
而待到几个月后,薛时依的及笄礼就要来了,与她同岁的罗子慈和游芳雪也不例外。
女郎及笄后,便可准备当年秋的女官考试了。应试的女郎们需一级一级地往上考,罗子慈和游芳雪多年来的苦读届时可见分晓了,薛时依觉得自己得提前备好两份贺礼。
当然,及笄之后,薛时依额外要考虑的还有自己的婚事。
长公主倒台后,原本的赐婚圣旨就不作数了,陆成君和她的婚事也不用急于一时。薛时依自己还不想这么早出嫁,她打算多考虑考虑女官和天机阁的事,而且想来爹娘也会舍不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