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好啦,我又不是小孩。”她推了推他,手臂却软得像煮熟的空心面。
他刻意没关浴室门,只是虚掩着,这样她要是不舒服,可以随时喊他。
很快,浴室传来水声。许瑷达勉强抓过手机,搜索“血管迷走性晕厥”。
三四个小时了,还这么无力倦怠,真的正常吗?刚醒来的时候,她还能在松林里走几步呢。
“醒后乏力、头昏,严重者有遗忘、精神恍惚、头痛等症状,持续1-2天。”
她看着维基百科的解释,逐渐感到安心,也许,他没骗她,她只是所有能量都用光了。
对,她只是状态不好,像有人偶尔晕针一样,对那个场地发生了过度反应,她平时不会这样的。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次偶然的不舒服而已,就是这样。
眼皮逐渐变沉,她松开手机,半梦半醒间,好像又回到了那片松林里,脚下是厚厚的松针和泥土,他握着她的手肘……
浴室里,梁思宇终于能微微放松,他揉一下僵硬的肩膀,开始回溯今天的一切。
到底是什么触发了这次发作?路上的风景?保安的行为?俱乐部的建筑?
他有些头痛,“嫌疑犯”太多,但和飞机都毫无关联,根本无从推测。
他唯一能确定的,他尝试用接地技术握紧她上臂的时候,绝对出了问题。
就是那下,把她吓坏了,直接从轻微的解离状态到了情绪崩溃。
他懊恼得要死,他怎么敢以为自己看了几页DSM就可以帮到她?
飞机上那次,也许根本不是他做对了什么,全靠她自己充分准备过。
今天,他无知地把她领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粗糙地插手干预,直接导致了一次急性发作。
而且,这次不是飞机、也不是噩梦,这种突然发作也太危险了。
如果哪天是她自己一个人呢?甚至,她在开车呢?他不敢再想接下来的画面。
淋浴的水流温热,他却像掉进了寒冬的哈德逊河。
不能拖延了,他不敢赌那些概率,要尽快去咨询专业的精神科医生。
还有,当时她说的那个词,语调很奇怪,到底是什么呢?
他草草擦了下头发,赶紧出来了。
她已经睡去了,可枕边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停在维基百科的页面。
他看着上面的介绍,叹口气,按灭那点白光。
-----------------------
作者有话说:对了,这周一就把更新时间改到上午11:00啦,只改了文案,忘记在作话里再说一声。
突然意识到,各位读者宝宝才不会像我一样每天去看文案页,看看有没有涨收藏,所以很可能没看到。
人真是很难摆脱自己视角呢。以后就有经验了,祝大家看文愉快呀~
第40章
周二中午, 完成了第一轮数据收集的梁思宇却依旧忧心忡忡。
丹尼和科恩邀他一起午餐时,他摇头拒绝了:“有位老朋友回来了,我答应了去见见他,我们可能要聊一阵, 我下午会晚点回家。”
走之前, 他又回来嘱咐了几句:“对了, 科恩, 你回去收行李时,能不能帮我看看Ada怎么样?跟她说, 我晚上回去陪她散步, 让她千万别自己出门, 下午太热了, 很容易中暑。”
科恩最近一直住在他家的客房。今天实验结束后, 他们有六天的中期休息,下周一的下午才会再开始第二轮数据采集。
即将去度假的科恩点点头,又忍不住吐槽:“Ned,你的职业病越来越严重了。”
他觉得Ada今天已经康复了,但是Ned花了大力气说服她, 让这位工作狂小姐继续居家休息。
梁思宇无力反驳,只能笑笑离开了。其实, 他今天去见的, 并非老朋友,而是一位独立执业的精神科医生。
这位医生还有临床心理学学位, 是位少见的整合型专家。
他支付了双倍费用,换取了这次午餐时间的加急会面。
在纽约大学的边上,一栋低调的褐石小楼里,半旧的皮质沙发柔软舒适, 他面前摆了一杯水,常温,无冰。
“您知道这是一次影子咨询吧?我是为我的伴侣来的。”
对面的声音非常温和,没有丝毫惊讶:“当然,这很常见,在当事人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
“由于您的伴侣不在场,我无法给出任何诊断性意见,这是职业伦理的要求。不过,我可以倾听你的观察,帮助你理解正在发生什么,以及,提供一些可能的策略。”
梁思宇如实地讲述了他观察到的一切,从最初的飞机失事噩梦,到最近一次在乡村俱乐部的突发事件。
他甚至整理了一页表格,清楚地标示着每次事件的时间、Ada的症状和他们的核心互动。
“有几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希望向您请教一下。”
芬奇(Finch)医生轻轻地捏着那张纸,这几乎是他见过最清晰的第三方陈述。他点头道:“请说。”
梁思宇声音略有滞涩:“最近这次,我想我犯了个大错。我以为,压力和触感是一种有用的接地技术。”
他回忆当时的场景,“她对巧克力糖豆毫无反应时,我赶紧握住了她的手,要求对视,并且请她回握我,可是,她只是短暂清醒了一两秒。”
“我觉得应该增大力气,就更用力地去握她的上臂。但回想起来,事情就是那时候变得更糟,她尖叫了,然后就突然崩溃了。”
“梁先生,请停止自责。在那种情况下,你做的是一个伴侣的本能反应。你没有犯错。”芬奇医生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被对方完全吸收。
“接地技术是对的,但前提是,安全。从你的描述来看,她在解离或者冻结状态时,大脑已经暂时离线了,只有最原始的安全探测器在工作。”
“你希望通过更用力的抓握来唤醒她,但对她而言,那被识别成了威胁和禁锢。随后的崩溃,是极度惊恐后的强制关机。”
“这恰恰说明,她的创伤,比你一开始观察到的飞行恐慌严重得多。”
梁思宇自己也反复思考过,他的推测也是相似的,这就导向了一个让他浑身发冷的推理。
“当时,她尖叫中说了两个词,是中文的‘不要,放手’。”
“对了,我们平时从来不说中文。她是第三代ABC,我们都只是小学和初中上了几年中文课,但没有语言环境,和父母都不会讲中文了。”
“我当时都没听出来,是这几天反复想,才意识到的。”
“这是不是说明,也许,是她很小的时候,和祖父母一起时,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芬奇医生目光专注:“梁先生,你确定,她平时完全不使用中文?”
“确定,除了互相询问中文名字之外,从来没有讲过中文。”
梁思宇补充道,“当时我们聊过,她和父母也是全英文沟通。”
芬奇医生神色凝重:“在解离状态下,大脑会绕过理性语言中枢,直接联系到最原始的创伤记忆。你的推测,很有可能。”
“我要严肃地提醒你,不要在她面前提起这个线索,把这个留给她的医生和咨询师来处理。”
“这是一个长期而艰难的工作,一个非常早期的心理创伤,你不能去碰触它,明白吗?一点暗示都不要有,不要试图和她谈论祖父母和童年。”
梁思宇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声,虽然做出这个推测时,他已经痛彻心扉,但被一位专科医生再次确认,更是如坠谷底。
“我明白了,我会做到的。”他闭了下眼睛,又点点头。
他带着一丝更深的忧虑,问出自己最害怕的事情。
“还有一件事,我需要向您坦白。实话说,我曾经怀疑过更糟糕的情况,比如……精神分裂。”
“我刚才说,她第一次噩梦后,我误以为她有自身免疫性脑炎,复发了。其实,那时候,她突然问过我一句,‘幻觉和妄想也是这个病的症状吗?’。”
“当然,最近半年,我们形影不离,我确认她的智商和社交功能都没有任何受损。但是,现在想起那句话,还觉得有点害怕。您明白这种感觉吗?”
“我完全理解,”芬奇医生视线专注,“梁先生,任何人都会担心。”
“考虑到当时的场景,我认为,她不是在陈述事实,而是充满了疑惑。”
他放慢语速,“你得理解,‘记忆闪回’不是普通的回忆,是无法控制的一种压迫体验。过去的感官体验,会像幻觉一样侵入现实。这种界限错乱的感受,非常可怕。”
梁思宇第一次打断医生:“所以,她当时是被我误导了,她在怀疑,无法控制的‘记忆闪回’就是幻觉?”
“正是如此。”芬奇医生点头,“起码从目前的情况看,我认为‘复杂创伤’是一个更合理的解释。精神分裂?不太可能,半年的朝夕相处,你会发现更多异常的。”
“当然,这不是诊断,永远都需要她本人的医生才能最终确认。”
梁思宇已经大大放松,他喝了口水,又问起:“您说的复杂创伤,是PTSD的非典型表现吗?”
芬奇医生笑笑:“复杂创伤应激,CPTSD,在DSM-5中确实没有单独列出,但临床上有相当多的案例,世卫组织的ICD-11把它划分为一种独立的创伤应激。”
“它的来源,不像PTSD那么明确、典型、巨大;但是一些细小的、长期的、持续性的负面处境,也可以形成创伤,比如亲子关系、亲密关系。”
“也就是说,它的触发因素会更普遍,更难以预测?”
梁思宇很快发现了重点,“这也是我最近非常担心的事情,如果她一个人外出,比如过马路时发作了。我简直不敢想象。”
芬奇医生的表情也严肃起来:“是的,这正是CPTSD的棘手之处。”
“而且,她的这一次发作,确实比我之前见到的案例严重许多。大部分人会经历解离,但很少直接晕厥。”
“解决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你去预测触发点,那太难了,由于发作时记忆是碎片化的,她自己都不见得能意识到。”
“最好通过专业治疗,让她识别‘解离’的早期信号,比如感觉身体变轻、周围的声音变远,让她自己寻找安全地点,或者自己使用接地技术,把自己拉回现实。”
他也提供了另一个建议:“如果她现在还没准备好见医生,你可以这样试试,请求她建立安全边界,当她感觉不太对时,要马上告诉你。”
梁思宇苦笑一下:“说不定,劝她见医生比这个容易。”
看到芬奇医生微微诧异的目光,他解释道:“她是一个非常独立、要强的女孩,如果我们正式谈论这个问题,我想,她恐怕宁愿自己识别危险,并且自己拯救自己。”
他猜想,为了克服恐飞,她在加州见过咨询师,可那一定是临时的、短期的。
她这几天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周日的晕厥是PTSD,这说明,更早以前,她也没这样发作过。
梁思宇叹口气:“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在她自己无法撑住的时候,她还是会尝试强撑,直到,直到最糟糕的情况发生。”
芬奇医生微微往后一靠,声音变得更加轻柔。
“梁先生,你在描述的,是CPTSD幸存者身上最常见也最令人痛心的悖论之一。”
“在创伤心理学的框架中,我们更倾向于把这种独立要强看作一种习得的生存策略。在长期的负面环境中,靠自己,几乎是他们活下去的最重要工具。”
梁思宇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思考过,他瞬时坐直了。
芬奇医生微微停顿,“当然,还有另一个悖论,安全悖论。CPTSD的发作,往往出现在一个人获得安全感、甚至感到一切都好起来的时刻,而不在严酷环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