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睡不着的晚上,审判结果到来的晚上。她看着窗帘缝隙的那条窄窄的月光,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思宇,我有点懂你了。
但是,保有一个沉默的秘密,并不代表,我们不能共享灵魂的涟漪。
她回到了现在,抬手抚摸他的侧脸,仰头看他眼眸:“Ned,你说过的,要是睡不着,我们要一起看屋顶,你会叫醒我,一起看屋顶。”
“答应我,即使你什么都不想说,你也要叫醒我。”
“Ada。”他把手臂收紧。
夏天的时候,他对她说这话时,并不知道,在黑暗中清醒的那个人是怎样的心情。
现在,他知道了。他开始懂得,敢叫醒对方,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每一次,她都比他勇敢。
“我很害怕,Ada,”他低低地开口,“也许,我做不了医生了……”
“我没想过会有这种事……”
她只是用力握住他的手。
过了几秒,他又说,“小时候,有次埃德把小腿摔了条大口子。妈妈手都在抖,绷带怎么都缠不牢。”
“我跟妈妈说,我看过电视,要反折一下才能绑住。妈妈愣住了,还是埃德说,就让我来绑。”
“也是奇怪,”他声音更低,“我只是跟着爸爸看纪录片时见过。”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记住了,要那样缠。”
他突然停住了,像是意识到,自己已经说得太多。
“螺旋反折包扎法。”她的眼泪忽然掉下来。
他愣了一下,这么标准的专业名词,她怎么知道的?
许瑷达想起了上辈子,她滑雪骨折,刚拆完支架的那天,总觉得手臂又酸又软,怎么都不对。
那个晚上,他用弹力绷带替她裹了一小截前臂。
“其实没有固定作用,就是个安慰剂,感觉稳定点。”他一边缠,一边解释。
第二天,他买了合适的压力袖套和肌肉贴给她,那种临时的办法,就再也没用过。
只是他低着头、专注地替她缠绷带的样子,她一直记得。
“Ned,别担心。”
她伏在他身上,耳朵贴在他的左胸,“你有一颗很好很好的心。”
“不管你做什么,它都会带你走到对的方向。”
他摸着她的长发,月光是一条洁白的线,从窗口延伸过来,落在他们身边。
他的心在胸腔里,安安稳稳,一下一下跳动着。
一个多月过去了,连翘冒出一点金黄,点亮了早春的校园。
布鲁克教授从办公桌下摸出两罐可乐,推给对面的学生一罐。
碳酸气泡在舌尖跳动,布鲁克的声音有点模糊:“Ned,专心往下做表面肌电吧,沿着这个方向,照你们的成果,PhD毕业没问题的。”
他有些庆幸,一年前,他同意了这个新项目,当时,他还担心Ned分散精力,现在,反而成了,救命稻草。
如果没有这个现成的新方向,Ned即使靠项目的积累,达到PhD的毕业成果要求,也几乎不可能找到相关的博后或教职岗位。
做侵入式电极研究,但不能下动物房、不能执行动物手术,死路一条。
“当然,你得寻找一下自己的定位,这个不着急,慢慢来吧。”
布鲁克教授点到为止。表面肌电的这几个研究,他们做得有声有色,Ned明年应该能顺利PhD毕业。
可这些都是Ada主导的项目,Ned最好在博后阶段能有一两篇“更独立的研究”。
梁思宇点点头,他明白导师的未竟之意,之前这是他的“兼项”,他更多把自己视为Ada的配合者,但以后,他得更努力了。
“投稿中的论文,如果不大修,你的作者排名不变。”
“但是如果有论文需要增补动物实验数据,我们会根据实际贡献,再进行调整。可以吗?”
“当然,这很合理。”梁思宇喝口可乐,“还有未成稿的那篇,您上学期说……”
他们依次谈论了几个进展中的研究,梁思宇其实已经在着手整理数据,做好交接工作。
“春假好好休息吧,如果需要,多请几天假也可以。”布鲁克教授陪他走到门口,拍拍他的肩膀。
“我已经休息够久了,”他扯出一个微笑,开了个地狱笑话,“帮我照顾大鼠和猴子的同事已经要嫉妒疯了。”
布鲁克教授微微一愣,也浮起一点微笑:“确实,恭喜你,以后做人类被试,起码感恩节假期是不需要留校了。”
春风料峭,梁思宇走出来,停车场明明在另一边,他却绕了条远路。
已经快两个月没进去过了,只是站在这里,他似乎就能闻到那股熟悉“馈赠”,混合着大鼠垫料、消毒水和丙乙酸的奇怪味道。
前额叶幽幽地提醒他,错觉,动物房的负压系统做的很好。
他默默地再看一眼,似乎见到几个眼熟的人影,迅速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停车场去了。
今天Ada去EMDR治疗了,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他该去接她了。
庭院的银杏树微微生了点新芽,梁思宇走进等候室时,他常坐的位置上,已经有人了。
她穿着嫩绿色的羊绒衫,低着头在写写画画。
他走近了,看着纸上那歪歪扭扭、比例失真的脑区图,不由一笑。
她抬起头,有点脸红,迅速把那张纸折起来,塞回包里。
回到家,停好车,他问:“陪我去公园走走?就十五分钟,应该不算为难加州人。”
他们还是沿着圣保罗路往南走,她挽着他的左臂:“Ned,说真的,我好像在这里住了好多年。”
“作为一棵会说话的椴树小姐?”他反问,又顺手帮她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
她没回答,只是右手轻轻滑下,和他手指交握,像两棵树的根系,在厚厚的泥土里,交织在一起。
作为许瑷达。
她对自己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