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d,手术结束了?”她愉快地跳过去,却嗅到了一丝动物房的味道。
是消毒水吗?好像不是丙乙酸?
“你没换衣服?”她微微蹙眉,伸手去轻轻弹他额头,“你怎么不理我?”
他抬手要挡一下,又像突然被电到了一样,把手缩了回去。
许瑷达本来什么都没看清,但他的表情却让她心脏瞬间疯狂收缩。
“怎么了?”她不禁跟着他奇怪的动作看向了他的右手。
那只平时稳定而修长的手,此时在颤抖,但更重要的,上面有一层潮红。
她“刷”一下抓住了那只手,把它拉到桌面上。
第一次,她发现自己的力气居然可以与他抗衡,不对,是他完全没在状态。
“这是?”她看着那层密密的小红疹子,忽然感觉到一种眩晕。
“你过敏了?”
过敏?大鼠?不对,手套!
她往前走了一步,髂骨磕到了餐桌边。
她后退一步,差点被自己的拖鞋绊倒。
“Ada!”她听见一声惊呼。
他抓住了她的双臂,她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后退,不是被拖鞋绊倒,而是整个人软得往下滑。
他把她抱到沙发边去,微微咳嗽两声。
她猝然惊醒,冰凉的小手按上他的心口:“你怎么样?”
他一周多没咳嗽了,但肺炎后,体力明显还没有完全恢复。
他摇摇头:“没事,就是喉咙痒了一下,早好了。”
她盯着那刀削斧凿的立体面孔,透过它,仿佛看到了另一张脸。
他的第一部 长篇电影角色,出镜时间不长,还带着特效化妆,半脸瘢痕。
一个,火灾幸存者。
是的,幸存者。
那是她觉得他早期演得最好的一个角色,每一秒都看得她想哭。
原来,是这样的?
他想要摸她的脸,却又收回手。
“也许,只是肺炎还没好彻底,免疫系统过度警觉,过几周就好了,这种病例很多的。”
“反而医疗手套过敏的比例非常低,只有2%,没事的,别担心。”
她想摇头,不,不,他还不知道,可她已经知道了结局。
她什么都说不出口,那种特别熟悉的胸闷感又出现了,但比上辈子严重得多,几乎接近于窒息。
她抱住了他,重重地喘气。
书房里隐约传来疲惫低沉的歌声,“踮脚穿过闪亮城市,我们趿着钻石鞋子,欢快跳起冰上芭蕾,肩上飞来幸运蓝鸟。在虚假的帝国,我们半梦半醒。”[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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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注:歌词来自《Fake empire》
原文如下
Tiptoe through our shiny city,
With our diamond slippers on,
Do our gay ballet on ice,
Bluebirds on our shoulders,
We're half awake in a fake empire.
第60章
两周后, 梁思宇出现在JHU附属医院的变态反应科诊室,进行特定手套材料过敏测试。
护士拿着检查单例行询问:“过去七天有没有用过外用激素?”
“没有。”
“口服抗组胺药?”
“没有。”
开始前,医生向他解释:“人造橡胶材料本身并不会引发免疫反应,过敏一般是生产过程中的促进剂导致的。”
“这个测试能区分, 你对哪些促进剂过敏, 过敏反应多严重。确认后, 可以尽量寻找不含该类促进剂的手套。”
梁思宇点头:“嗯, 明白。”
这两周,没办法继续进行动物实验, 他休息期间, 已经看了不少资料。
他解开衬衣, 在冷空气中, 背肌微微绷紧。
一枚枚贴片依次粘好, 不知道是否有心理作用,他感到一点微痒。
“四十八小时内,不要洗澡,减少出汗,不要抓。”护士叮嘱。
“我知道, 谢谢。”他小心地穿上衬衣,心不在焉地扣到领口, 又苦笑一下, 解开两颗。
贴片48小时和96小时后,他回到诊室, 医生进行了两次判读,给出了测试结论。
Thiuram Mix,中度阳性。
Carba Mix,中度阳性。
MBT, 中度阳性。
DPG,轻度阳性。
医生看着他:“T细胞介导的IV型超敏反应……”
“不会自然消失,只会稳定或逐渐加重。”
他机械地跟上,这是每个复习过USMLE Step1的MD学生的肌肉记忆。
“如果只是对传统促进剂过敏,医院新引入的聚异戊二烯手套有低敏版本,也许能解决问题。”
“但你对DPG也有轻度阳性反应。据我所知,目前所谓的低敏手套,也都有DPG残留,工艺问题,不可避免。”医生遗憾地叹气。
“还有,低敏手套也有过氧化物残留,可能造成皮肤屏障刺激。”
“这些因素叠加起来,外科手术工作时间又长,恐怕并不乐观。”
“不过,你可以去拿样品试试。”
他点头、道谢、告别,去另一栋楼的职业健康部门领取了样品。
雪白的盒子,上面有德语和英语,印着大大的“无促进剂”。
他走向停车场,雪落在后颈,微微凉,柔软的棉质T恤衫下,撕掉贴片的后背还在微微痒。
他抬起手,两周前的那些小红疹子,已经无影无踪了。
但他不确定,背后那看不见的红,会扩散到哪里。
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稻草,轻得几乎不存在,却已经压在了那里。
他开门,屋里飘着一点甜香,许瑷达窝在沙发上,抱着一本书。
她抬头:“一会儿试试我煮的红枣茶,这次真的还不错。”
他洗了澡,才过来抱她。冬季流感高发,他去过门诊,自然得清洗一番。
她把马克杯塞给他:“外面冷,喝点热的。”
他喝了两大口,又提到医生的诊断和包里那盒新手套。
“这个材质加工过程不含传统促进剂,据说70-80%的医护人员用这个都没问题。”
“嗯。”她靠在他肩上,点头。
晚饭后,他涂了乳霜,自己在书房试用了新手套。一开始挺好的,但大概四十多分钟后,皮肤开始发痒。
他告诉自己,这只是新材料的触感不同,有点涩,需要适应。那痒意一定是幻觉,是大脑在过度警惕。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专注于练习,进针、打结、每一个动作,都和过去一样。
二十分钟后,他不得不扔下了针具,摘下手套——没有红疹,但皮肤微红发烫,再也无法忽视。
他回到卧室时,一盏小夜灯亮着,她带着眼罩蜷在被窝里。
他悄悄松了一口气,下一秒,又为自己这无谓的拖延感到一丝可笑。
他轻轻上床,关灯,戴上耳机听白噪音,强迫自己入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没有睡着。
“Ned,你睡了吗?”一个轻柔的声音飘过,像雾一样。
“没。”他摘下耳机,慢慢睁眼。
她靠在床头,安静坐着。
雪一样白的月光,从窗帘的缝隙刺进来。他莫名觉得心口发紧,赶紧起身抱住她。
其实,许瑷达已经好几个晚上睡不着了。有时候,她恨不得摇醒他,对他大吼大叫,你这个骗子!骗了我十年!十年!
而我是个傻瓜,居然真的什么都没看出来,居然相信了你那套鬼话。
可每一次,她都克制住了,她侧躺着,对着黑色的手机屏,看着模糊的自己。
她也成了个骗子,她也永远、永远不会说出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