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兰的原生家庭并不怎么样,时序知道。
港琴一中作为全港琴升学率最好的高中,师资力量雄厚,多少家长削尖了脑袋要把孩子送进来。
进他们学校也不是不要门坎的,有的学生凭借手握全国奥赛一等奖的敲门砖,有钱的家长就可以用雄厚的择校费砸进来。
陈若兰的情况很显然不是前一种。
班里有人讨论过。
体育课结束后,几个刚才还在一起打篮球的男生们走在一起,经过陈若兰时,「谁知道她从哪睡出来的名额。」
一个男生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又用胳膊捣了下时序,做着「你懂得」的表情。
大家都说时序脾气好,人缘好,不论是在哪,都爱凑到他的身边围成一个小团体。
可此刻他却慢条斯理擦拭被触碰过的校服褶皱:「嘴太臭了,建议以后用酒精漱口。」
「什么?」始作俑者抬手,真冲着自己的手掌哈了口气,什么也没闻到。
陈煜推开对方,一边用手扇着鼻子前的空气,吊儿郎当地笑:「臭到我了,快回去刷牙吧你!」
方俏俏在一旁酸溜溜地说:「我还是头一次见时序说话这么不客气。」
陈煜回过头,一把将胳膊搭在方俏俏的肩膀处,笑嘻嘻地凑近:「怎么,你还想让咱们时大公子对你也『不客气』一下?」
方俏俏狠狠踩在陈煜的白球鞋上:「陈煜你怎么不去死——」
……
「我们家以前住村里自建的平房,冬天没有暖气,得烧炉子,」陈若兰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烧炉子你知道吗?」
他没见过。
他从出生起,就住楼房,有暖气,可以装修成各种花样。
但总归不是什么烧炉子。
时序张了张嘴,却发觉喉咙有些干涩,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她低着头,脚尖在地上划拉两下,「就是那种要烧炭的,把床架在炉子旁边,炉子离得越近就越温暖,可也越危险。」
她闷闷咳了两下,彷佛又回到那个烟雾缭绕的冬天。
那一年格外的冷,寒气直往骨头里钻。她父母都没什么文化的农民,越是怕她冷,越是把窗户关得严实。
炭在炉子里烧得黑烟滚滚,一家人的意识却也越发模糊。她给自己胳膊咬出血来才勉强清醒一些,后来还是邻居一家发现不对劲,将她一家人救出来。
她被拖出门口,仰面躺在雪地上。头发被雪水浸得冰凉,身体却还留存着被炉子熏得几分热气儿。
雪花一瓣一瓣落到她的睫毛上,模糊了她的双眼。恍惚间,她的眼前全是白茫茫的雪,还有家里长年累月熏黑的墙壁。
第13章 早就已经不是了
「你当然不知道啦。」陈若兰睁开了眼,表情还是笑着,却在眼里读出了复杂的情绪,「你们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大小姐们,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时序没去过农村,他只在照片里见过。
在周芳礼还不是「领导」的时候,她跟着领导到农村,去乡镇走访慰问,他把刊登在报纸上的照片一张一张裁剪下来,贴在本子上。
后来周芳礼当上了领导,家里的温度就消失了。
她的温度都给了地方,给了企业,给了报纸,给了电视。
手抄报的本子最后也不知道去哪了。
曾经,语文老师让用一个词形容妈妈,陈煜说妈妈是「暴躁的母老虎」,方俏俏说妈妈是「温柔美丽的女王」。
当他被叫起来时,时序想了很久,他说,妈妈是雕塑,冰冷、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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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上学的时候,我就得跟着父母去种地,穿那种劣质的凉鞋,脚踩在过了水的土里一天,再拔出来的时候鞋带就断了。」
「后来,村长说上面的领导要来走访慰问,村里面要出个机灵漂亮的小孩,要跟领导合影,可能会上电视。你猜村长选了谁?」
没等时序开口,陈若兰就自己回答,「我爸为了能在电视上看见我,连夜去镇上买了台彩电,以前我们家都用的黑白的。」陈若兰的笑很纯粹,「结果发现,这台电视一共只能看三个频道,CCTV1,CCTV2和CCTV13。」
家里到底没有看见她。
「后来听村长说,我就露脸了两秒不到吧,但已经变成了全村的明星,以后村里有这种活动,都喊我去。他们都管我叫小张曼玉,可我那时候连张曼玉是谁都不知道。」
陈若兰早不记得那个跟她握手,鼓励她好好学习的领导长什么了。
但她仍记得,当那个黑漆漆的反着光的镜头对着她,她的心倏地紧张起来,连村长交代她的话都一股脑全飘远。
父母都隐在人群里,连根头发丝都没找到,只看到一排排冲着领导傻乐的大牙,于是她就呲着牙傻笑。
「我想试试,去一个能让我爸我妈能在电视里看见我的地方。」
「现在网络很发达了,什么信息都能搜到。」时序提醒她。
「我知道。」陈若兰不满地嘟了嘟嘴,「他们不信那个,觉得都是骗人的。他们只信电视和报纸。」
「也不是每个明星都能上央视。」
「所以我要努力站在更高的位置。」
陈若兰依旧脸贴着桌面,冲时序笑,一排洁白的牙齿明晃晃的,「你信我吧?」
头顶有气无力的吊扇,「吱吱」发出噪音的灯管,楼上偶尔传来的呻.吟声,在此刻统统归为虚无。
时序摩挲着手中塑料质感的笔杆,点头:「嗯。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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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若兰第三次按亮机锁屏时,郭志商出声安抚:「还有不到四十分钟,你先别着急,我尽量开快一点。」
车载香熏混着邻座男人身上的气息,在空调出风口结成细小的雾珠。
「真是太麻烦你了。」声音里压抑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若兰偏过头,看着霓虹初上的城市像一块发光的铁盒子,一个又一个被甩到身后,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透过车窗玻璃,争先恐后映在她紧蹙的眉头上。
「陈小姐不必太客气,我们是邻居,相互帮助是应该的。」
陈若兰有一丝丝的懊恼,她之前还在自作多情,恶作剧般毫不留情面地问他是否是在追她,哪知郭志商也很体面,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陈若兰还盘算着如何拒绝对方,她妈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信号一断一断的,带着哭腔说得并不清楚,陈若兰就听到「你爸晕倒了」「已经送到乡镇医院」。
人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还是郭志商问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饭正好不用吃了,陈若兰门都没来得及关就回屋去拿包。
郭志商问她怎么过去,时间已是傍晚,去坐大巴也不一定能赶上。
陈若兰站定,掏出手机打车,光路程就得一个来小时,空车回来那么远,又是偏远的乡镇,司机不一定愿意跑。
郭志商将人拦住:「我有车,地址发我,我送你。」
高架桥的LED光带开始变得稀疏,车窗外的天际线渐渐矮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褪色的广告牌。
临街五金店用红漆写着「修锁配匙」,穿碎花睡裤的女人正踮脚收挂在室外晾衣杆上的衣服,骑着三轮车收废品的老头在暮色里慢悠悠地蹬车。
转过最后一个弯道,褪色的白漆墙面上,「青桐镇第一人民医院」九个大字出现在眼前。
车轮尚未停稳,陈若兰已经迫不及待打开车门。
鞋底踩在返潮的水泥地上,沾了一脚的泥泞。她踉跄了一步,被跟在身后的郭志商及时扶住。
「那边那位女士,走廊里不让奔跑!」护士高声拦住冲进住院区的身影。
陈若兰闻言,掉转方向,几乎是撞到护士站的前台,掌心重重拍在值班台边沿,奔跑时带起的风掀起护士站的登记簿。
「你找哪个病房?」护士的圆珠笔尖悬在登记簿上。
「陈新国,心内科刚转来的。」陈若兰抹开黏在颈侧的碎发,呼吸有些急促,看护士操作着鼠标滑动滚轮,镜片里映出白色的界面。
走廊传来推车轮子摩擦地面的「吱呀」声。
「兰兰?」陈若兰听见一声沙哑的试探。
陈若兰闻声转过头。
许蕙的身影被走廊顶灯压得格外瘦小。蓝色塑料外壳的暖水瓶在她右手摇晃,另一只手则牢牢地抱着一只塑料的洗脸盆。
走廊内,消毒水的味道突然刺得鼻腔生疼,眼眶也忍不住跟着泛酸。
「怎么拿这么多东西。」陈若兰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抬手就要将许蕙手中的盆和水壶都接过来,「我来,妈。」
「给你爸用热水烫了烫洗脸盆,用着干净。」
许蕙只将几乎没什么重量的塑料洗脸盆递过去,却将暖水瓶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执拗地坚持自己拎着。
「我爸怎么样了?」陈若兰问。
「没什么大事,怪我电话里没说清楚,让你直接就过来了。」
「那是我爸,我能不着急吗!」
走廊内偶有路过的护士和病人,只多看了两眼陈若兰,许蕙就变得紧张起来,她反复摸索着口袋,也没找到一只口罩。
「你是个公众人物,我和你爸怕连累了你。」
陈若兰咬住下嘴唇,喉咙发紧,推开房间门时,她低声反驳:「早就已经不是了。」
第14章 他现在不太方便
听到门口的动静,屋里□□双眼睛齐刷刷扫过来。靠窗的大爷瞅见不是护士,「哼」了一声又躺回去,手机外放的抖音神曲继续在病房里打转。
一间病房摆了六张床,装了六个病号和他们的家人们。
陈新国的床位在最靠近门的位置,塑料布将相邻的床位相隔开来。
「这是你家闺女?」隔壁床阿姨抻着脖子,眼睛在陈若兰的身上大喇喇的看,输液管也跟着晃悠。
「对。」许蕙回应着,对其他的事三缄其口。
「真俊啊,跟那电视上的明星似的,你有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