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是在马道上玩得乐不思蜀了。
得去找她。
太阳这么晒,没有帽子她会难受。
太阳穴的抽痛还未散去,陆痕钦已利落地起身,从行李箱里翻出夏听婵那只竹编木浆色的包。她的帽子、防晒服、墨镜,一件件被细心放进包里,指
尖掠过布料时,带着不易察觉的焦躁。
走出酒店,陆痕钦即刻拨通了方才马场经理的电话,声音里压着一丝紧绷:“现在有马匹被牵出马场吗?”
“您是说现在?”经理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有三四匹在外,但都在马场范围内训练。”
不是夏听婵。
陆痕钦要了一匹马。
马道两侧的绿植长得正盛,上马后视野陡然开阔,却也更显得天地空茫茫。
陆痕钦骑在马背上,极目远眺,毒辣的日头晒得河面泛着刺目的光。
他的周身像是罩着层无形的屏障,将周遭的一切都隔绝在外,天地宽阔的地方,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里,不知道河流往哪里流,不知道风吹向哪里。
“陆先生,您一个人吗?”经理询问,“需要陪同吗,我们有专业的——”
“不是一个人。”陆痕钦骤然打断,头也不回。
经理的目光在他手中那只明显属于女士的包上顿了顿,立刻识趣地闭了嘴,只道:“那祝您玩得愉快。”
沿河马道一圈足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陆痕钦夹紧马腹径直往前疾驰。风迎面扑来,带着草木与泥土的气息,吹得他不太舒服。
一圈下来,依旧没有见到夏听婵的人影。
陆痕钦单手勒着缰绳,马在原地踏着小步。
他转过头,不知道是第几次看向对岸。
在这里的时候怀抱希望她也许在对面,在对面了又想着或许她已经回到了起点。反复辗转间悬着的心一直被高高吊起。
可是没有啊。
头顶的烈日像团烧红的火,烤得人胸口发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眩晕感如潮水般涌来,陆痕钦只觉得手中的缰绳忽轻忽重,指尖一松,那绳子便顺着马鞍滑了下去。
马儿不安地刨着蹄子,踢踏几步,带着他晃了晃。
他往天上看了一眼,僵白色的天色,太阳刺眼得让人心慌,让他想起躺在手术台上时的无影灯,也是这样永无终日地跟在他面前,怎么都摆脱不掉,可他最想见到的人却迟迟不来。
眼睛被强光灼得发疼,陆痕钦垂下头,一只手死死按着眼眶,另一只手撑在马鞍上稳住身形。喘息时喉咙口溢出模糊的呓语,混混沌沌间不知道是在叫谁。
身侧的葡萄藤在热风里轻轻晃荡,叶片摩擦的沙沙声,衬得周遭愈发安静。他将手机攥得死紧,指腹几乎嵌进机身,祈祷夏听婵走到哪处落脚地后发现粗心忘带了手机,会问行人借手机打给他。
可手机始终静悄悄的,好像在提醒他无人使用,她不会联系他,他也找不到她。
这个念头像是一根针一样轻轻刺中他,陆痕钦在炎热的日头下轻微地打了个冷颤,他发现不怎么容易出汗的自己此刻掌心全是冷汗,指节也是僵硬发白的。
他连呼吸都断得微弱滞涩,在静缓了十几分钟后才勉强攒了点力气,缓缓将手探进了夏听婵的包里。
拉链隔层里还残留着一丝浅淡的冰镇凉意,他隔着布料捏住那东西,像是溺水后终于浮出水面的人一般猛地喘了口气。
是的,对了。
陆痕钦猛地直起身,仿佛多等一秒都是煎熬,利落地拉开拉链,将那支注射器稳稳攥在掌心。
这件事于他而言不能更熟练了。
只是他今天人有些不舒服,针扎入皮肤时用力得仿佛要把针尖都折断。
尖锐的痛感漫开,他却浑然不觉,只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胳膊,直到那管透明液体尽数推入血管,才缓缓松了口气。
拔针时也顾不上什么棉签按压,陆痕钦将东西收好,针口沁出的血珠就这么顺着小臂往下滑,像是织了张囚禁的蛛网。
陆痕钦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往前撒开蹄子跑起来,他还记得稍远处有垃圾桶,这些针管不能再放回夏听婵的包里,让她看到了会不高兴,说不定就不想继续出来玩,而是转而抓着他一起回家休息了。
这怎么行呢?陆痕钦想着,好不容易带她出来透透气,见互不熟悉的人,她连口罩和帽子都不必戴,能够大大方方无所顾忌地在太阳下玩耍大笑。
混乱的思绪在脑子里搅成一团,陆痕钦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样控制马匹的,一切都好像隔着层透明玻璃,他偶尔有一种浮在空中往下俯视的抽离感,好像那个凭借小时候训练记忆的陆痕钦是另一个人,他就这么看着自己骑马再次跑了一圈马道。
再次回到起点时,陆痕钦抬手掐住眉心,指腹下的皮肤滚烫。身上忽冷忽热地发着酸,骨头缝里像钻进了无数根细针,让他几乎在马背上坐不稳,只凭着一股劲硬撑着。
他就那么垂着头僵在马背上,像是一团快要被太阳烧干净的湿冷的苔藓,每一寸皮肤都传来灼热的刺痛感。
手机突然传来一阵震动,他的手指猛地抽动一记,睁开眼的瞬间果断打开。
是朴文元。
陆痕钦的眼尾往下落,一瞬间失望至极。
朴文元的消息很简单,说孩子没事,又叮嘱他在外面跑马别中暑。
陆痕钦连回复的力气都没了,随手按灭屏幕。几乎是同时,身后衣摆被轻轻拽了一下。
力道很轻,却像电流似的窜过脊背。
“陆痕钦?”
清凌凌的声音好像解暑的绿豆汤,陆痕钦好似被这一句话钉在原地,恍惚间甚至以为是烈日晒出来的幻觉。
直到夏听婵绕到他前方,他的瞳仁才小幅度地转动了一下,一眨不眨地锁在她身上。
他的目光很沉,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压得人心里发紧。
僵持的半分钟里,他始终没眨眼,眼底翻涌的情绪像暗夜里滋生的藻类植物一般无声无息地绞上来,将她整个人都圈在了视线里。
她叫了他,他也不应声,就这么死死地盯着她。
夏听婵被他盯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抬起手迟钝地摸上马的侧脸。
下一秒,马前蹄忽然屈膝弯下,缰绳被猛地收紧,行出个标准的马术屈膝礼。她撑在马颈上的手骤然失了支撑,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倾。
陆痕钦松开手里的缰绳,顺着马身往前探,一把抱住了她。
他太用力,收紧的臂膀像是沉重的铁一般将她往怀里箍,夏听婵听到他激烈的心跳,好像刚经历了一场筋疲力竭的运动,快要小死一次。
“怎么……怎么了?”她被勒得有些喘,讷讷地问。
可抱紧她的人将脑袋埋在她颈窝,无论怎么问也一言不发。
他抱了她很久很久,胸腔里失序的心跳透过相贴的衣物传来,震得她心口也跟着发颤。
他甚至都没有问她去哪里了。
夏听婵却懂了,她抬手回抱住他,轻轻顺着他紧绷的背脊拍了拍,主动解释:“葡萄可以边摘边吃,我吃多了,去洗手间了。”
声音从她肩膀处沉沉地传来,陆痕钦低声说:“嗯,我想也是,我找不到你,你应该是去了我进不去的地方。”
“回来了,陆痕钦,我回来了,”夏听婵在他额头上摸到一点稀薄的冷汗,顿时一个激灵。
“你怎么脸色难看成这样?中暑了?”
他几乎将大半重量都压在她肩上,闻言只是摇了摇头。
“你这肯定是——啊!”
她话说到一半被他一把腾空抱起来,稳放在马背上跨坐好。马儿适时直起身,往前踱了几步。
陆痕钦的手臂依旧环着她的腰,力道没松半分。他就这么抱着,像只刚受了惊吓后挣扎应激的兽,终于寻到了可以依偎的礁石,不肯再挪动分毫。
他的状态太不对劲了。
夏听婵默了几秒,伸手摸摸他的后脑勺:“外面好热,我想回去休息了。”
在她强烈的要求下两人回到房间里,天太热,得先各自进浴室冲澡。夏听婵刚关上浴室门,外面就传来陆痕
钦的声音,低沉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小婵,可以不锁门吗?”
夏听婵愣了下,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他的声音更近了,仔细听能辨出就在她浴室门后:“万一有事的话,打不开门会很浪费时间。”
“这里能出什么事啊——”
“求你了。”
三个字轻轻落下,夏听婵一下子没了声音。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甚至称得上无波无澜,却莫名透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好吧好吧,”她让步,“我没喊你你不准进来。”
“嗯。”他继续道,“你能不能时不时叫我一下?”
夏听婵上衣都脱了,听到这句话又露出了懵逼的表情:“啊?”
“跟我说说话,说什么都可以,”他的声音放得更轻,像是一片没有分量的羽毛,“能叫我名字吗?”
“陆痕钦你确定没事吗?”夏听婵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上衣重新套回去,小心翼翼拉开一条门缝,抬眼就撞进他的目光里。
他就站在门口,脸色是病态的苍白,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漆黑,像浸在水里的墨石,深不见底。
他看到门缝里的她,明显松了口气,想对她笑一笑,嘴角却没扬起多少弧度。
手臂上的青筋还绷着,与他脸上刻意维持的淡漠平静格格不入,像根随时会断的弦。
他温和地与她商量:“你叫叫我好不好……?”
“好好好,”夏听婵被他这模样弄得心慌,连忙应着,“你先冲个澡,然后好好休息,我陪你。”
他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高大的身影几乎要将她笼罩住,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依赖感。
夏听婵犹豫了一下,小声叫:“……陆痕钦?”
“嗯。”他应得很快,尾音里藏着点微不可察的喟叹。
“陆痕钦。”她又叫了一声。
“嗯。”这次的回应更沉,像石头落进了水里。
她接连叫了他好几次,他才终于眨了眨眼,眼底的焦灼散去些,温顺地站在那儿,像是终于被点到名所以安定下来。
“去洗澡。”夏听婵推了推他的胳膊。
“好。”他终于应声,转身时脚步还有点虚,却走得很稳,仿佛得到了某种确认,心尖悬着的东西落了地。
夏听婵将浴室门开了一条窄窄的缝,不为别的,是这套房空间太大,两个浴室隔得有些远,她怕隔着水声叫他的时候他听不见。
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在浴室里铁定没事啊,但他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