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奶油腻人的口感,黏在嘴里连水都漱不下去, 但黎晓觉得那是绝顶美味,从梦里醒过来的时候鼻端甚至还有奶油的香甜气。
记忆会美化,人会自我欺骗, 那个毛毛虫面包闻起来绝不是这样的。
微信里有一条陈美淑撤回去的消息,时间是在夜里的十点。
黎晓退出去,又看见启星微信浮在顶上,她昨晚睡前花了一分钟把启星的朋友圈又翻了一遍, 一年为限,只有两条而已。
一条是夏天的时候秦阿公摇着蒲扇坐在小院里吃西瓜,老顽童在俏皮地眨眼睛。
一条是秦阿公过寿,过的应该是散寿,照片里只有秦阿公和秦双父女两人。
桌上的菜色很丰富,清炒的草头油汪汪的,看着就鲜嫩,碧油油的葱丝堆在一条非常漂亮的大黄鱼身上,鲍鱼乌骨鸡汤撒了七八颗红艳艳的枸杞,肋排应该是西式的做法,抹了酱慢烤了很久的样子,酥烂脱骨都看得出来。
几张连续的照片里,秦阿公抓着一根肋条正张大嘴啃着,然后下一张里,秦双着急地扬臂阻止他吃下一根,肉汁掉落成一条虚虚闪闪的线,香气都能钻出时间和屏幕。
黎晓能想象到启星在镜头后笑,过寿当然少不了长寿面,还是铺满海鲜的那种。
第一张照片里的长寿面在最后几张里已经换成了一个小小的裸蛋糕,是顶上和夹层里奶油薄薄,边上一圈都没抹的那种毛胚蛋糕,蛋糕上堆满了小红帽似得树莓,夹层里应该还有青提,冒着一点点晶莹的绿。
黎晓觉得自己梦里那种奶油香气应该出自这种蛋糕才对,轻盈的,甜蜜的,搀着果香。
秦阿公和秦双的鼻头上都抹了一点奶油,秦双依偎在秦阿公的肩头,对着镜头笑得像个小女孩,跟黎晓记忆里那种优雅得体却又淡淡疏离的气质不太一样,她大概还算爱镜头后的那个小孩的。
家的形态其实有很多种,妈妈也不是都一样的。
但就连母爱这种人类所能拥有的最浓厚的感情都无法确保唯一性的话,那爱情的唯一性又从何谈起呢?
黎晓想起在小店恣闭紧密的货架旁,陈美淑拿着那双白色运动鞋跟店家磨了半小时,终于砍掉十块钱后有些孩子气地冲她挤了挤眼睛,又模糊想起黎建华出殡的那天,陈美淑穿着一身孝衣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在哀乐队齐奏发出第一声震天巨响时捂住她的耳朵,让这一切痛苦都像个幻觉。
她又想起启星浑身薄汗,肌肤亮晶晶像珍珠牛乳,他发觉了她的注视,然后俯下身来,用整个身体来拥抱她。
黎晓叫停了自己对爱的索求,先是启星,然后才是陈美淑。
她点开陈美淑的对话框,又退出去,点开她的朋友圈看了看,最新一条是鱼糕鱼丸的广告转发,配文‘女儿很爱吃’,黎晓可没吃到。
手机微微一震,黎晓回过神来,见是启星发来一张照片,背景应该是单位的绿化林。
人家都已经上班了,她还在床上胡思乱想的!
启星的掌心里躺着好几个橡果,模样或矮墩或修长,但那小盖帽都标准可爱极了。
“原来就是橡果,但不是橡树,叫栎树,有好几种。”
启星的声音里有风,吹得黎晓忽然钻进被窝里去,缓了一会子才冒出脑袋来,捧着手机打字。
“好可爱,麻烦你带一些给我啦。”
黎晓在网上买了打孔机,小小的包裹就躺在篱笆墙边。
柿子核又长又扁,是最好打孔的,无患子的核圆滚滚滑溜溜的,黎晓捏也捏不住,差点给自己的手指钻个对穿,急忙去翻了老虎钳出来,把果核夹住,这就任由摆弄了。
黎晓坐在桌边钻核,锅里蒸着番薯,窗帘束在两边,水汽逃逸到窗外,被阳光一蒸就消散了。
番薯蒸透要很久,电费完全不合算,就算是煤气也不合算。
‘肯去劈柴也没老灶给我烧了。’黎晓心想着。
她前几天倒是把煤球炉子找出来了,小时候没有装热水器,冬天烧热水暖热水都是用这个炉子,菜圃里堆得都是烧白的蜂窝煤,现在炉子还在,却不知道该去哪买蜂窝煤了。
接下来半个月都会是晴天,要晒番薯干眼下功夫最好,但电磁炉一占就是一天,黎晓都没办法做吃的了。
她今天又非常非常馋,这都要怪启星,馋得她决定要给自己做点好吃的。
黎晓去村头的超市要了一小桶煤气,换了管子和阀门。
“谢谢啊。”黎晓说。
超市的阿叔冲她一点头,还要赶去别家换煤气。
郑秋芬的锅具全都在,那滑溜溜的炒锅在电磁炉上根本没办法放得住,搁在煤气灶上就灵活好动了。
黎晓站在蒸锅‘呜呜’的水汽里撕年糕,水汽飘到窗口的时候都已经凉了,只拢得她像是在雾里。
市面上最常见的年糕长得像个遥控器,吃的时候切片或者切段,蒸煮炒煎炸都好吃。
但黎晓自己最最喜欢手里这种能撕开的细细条年糕,这年糕是两片叠做一片的,一片又是由一条条细细年糕黏在一起的。
如果要吃炸年糕的话,撕成一片就行了,竹签子一戳,干干爽爽下油锅,炸得焦焦软软夹出来,年糕表面都是气泡,但也都小小的,不会刮伤口腔。
初中门口的炸物小摊会刷酱撒料,酱汁的味道是不辣的,几个料瓶里倒是有辣椒粉,黎晓不要辣,但启星要抖一下,只撒一面,两下就不行,太辣了。
黎晓买年糕的时候想的其实是做豆腐年糕汤吃,但是忽然有了明火,就想吃旺火快炒的年糕了。
要吃炒年糕的话,就得一条条完全撕开了,每条撕开后差不多有小拇指那么粗长。
黎晓的包菜小小的,切开还是松散散的,其实还能再长长的。
但黎晓今天想吃干爽的炒年糕,如果她想吃带点湿意的,那也可以是白菜肉糜炒年糕,如果她想要带点鲜汁裹缠的,那就是蟹炒年糕。
炒年糕的配菜最好是包菜、荠菜或者草头,但荠菜、草头季节不对,而且如果是荠菜和草头做配的话,椭圆的年糕片会更相配,因为这两种菜都碎碎的,能更好的黏在年糕片上。
黎晓想吃炒年糕条,那就得是包菜丝,这样一筷子夹起来的时候,年糕、包菜、火腿丝都都有了。
灶台前的排气扇转动起来,鸡蛋煎好先捞出来,包菜丝一下进去,香气呲就冒出来了。
黎晓觉得郑秋芬每次炒菜的时候都特别有条不紊的,大火照得她脸庞发亮,她该炒炒该颠颠该下什么下什么。
黎晓没费心去记郑秋芬的每一步,只是学着她的架势,炒出来这一盘年糕居然也很有模样。
年糕条焦香,包菜丝火燎,鸡蛋是被她甩进锅里的,摊成一张金黄蓬松的网,黎晓一手端着年糕一手拿筷子的,还没坐下来的时候嘴已经吃上了,烫嘴、镬气十足。
“我是天才!”黎晓满足地踩了几下空气自行车。
天才黎晓晾番薯被烫成一只缩手缩脚的小猫。
蒸出来的番薯是金红色的,一只只都是她挑过的小梭子薯,直接从锅里倒在篾子上会变形,用筷子夹也留痕,她自己吃倒是无所谓,但这一篾是想给褚瑶,所以尽量漂亮。
大块头的番薯蒸更久,郑秋芬会直接用煮的,不能切开了煮,那样就会完全散掉,得烧透了再切成一片一片的,小心翼翼挪到篾子上晾晒,黎晓只有两个篾子,已经晒满了。
先前五味子已经彻底晒透,被黎晓装在两个罐头瓶里,摆在冰箱里。
黎晓还是很喜欢这个冰箱,但是问过之后都说没办法修,配件市面上已经找不到了。
两篾番薯都晾在楼顶,风大日照久灰尘稀,但是不能沾露水,所以日落要收进来,清晨再摆出去。
等这两篾晒得稍微干一点,黎晓就要把番薯仔都挪到干净的铺布上,然后空出篾子再来制新的。
这些活都是松散的,不是紧逼着而来的,黎晓还去村头的步道林子看园林绿化的工作人员锯树,那树杈子横出步道,怕会伤人所以锯掉了。
黎晓美滋滋给拖回来了,这树杈子长得真像她跟启星给鸡拖回来那根啊,还干净,香喷喷的,不像那树杈子上全是烂叶子,上公交还差点被赶下去。
黎晓把树干从前门拖进去,散开的小鸡很快又聚拢过来,电锯锯过的平面光滑,一只小鸡蹦到上头,黎晓赶它们进了鸡窝又出来想玩,折腾了一会。
黎晓关好前门,走到后头厨房喝水,仰脖时看见外面的窗台上有一只小小的叶子提篮,是用枝条串起的几片宽阔叶子。
“咦?”她撑在灶台上飞起脚探出身子瞧,就见十几颗橡果正乖乖躺在这小叶篮里头。
她的小伙伴下班回家,给她带小小礼物了。
第24章 南瓜派
想是冬天真正来了, 黎晓在风里快步行走的时候,脸颊都摩擦着这股冷意。
叔婆要去女儿家住几天,把家里的鹅都托付给了黎晓, 其实也只有两只了, 另两只被她儿子也就是黎晓的堂叔拿去送人情了。
鸡更是都杀掉了的, 儿子女儿各分几只, 鸡圈被叔婆打扫得干干净净,也冷冷清清。
“就是天冷了要你多看顾哦。”叔婆坐在车里的时候还放心不下, 隔着车窗拉着黎晓的手, “饲料很够, 就是青料要你去地里采一些,嫩点的草, 老菜叶子都可以的, 水要换换啊。”
黎晓一口答应,站在鹅圈前头吐气半天还不敢进去。
余下的那两只鹅特别喜欢跟人啄人,其中一只就是那天啄黎晓鞋带的, 另一只就很喜欢盯着人看, 简直要成精了, 黎晓怀疑它们根本听得懂人语。
“对啊!”叔婆捉另两只鹅来杀的时候对黎晓说:“就是听得懂的,这两只年纪小, 我年初刚抓来的,但是特别聪明,哎呀, 我今天杀了这两只,明天进去保准要被啄了。”
堂叔黎胜杰在边上嗤之以鼻,像是在听两个神经病说疯话。
黎晓隔着栅栏跟两只鹅对视,觉得它们眼睛里都是怨怼。
“你们的朋友又不是我吃的。”黎晓比划了一下黎胜杰的个头, 想起他那天阴阳怪气说自家水费电费涨了很多她就气闷,“就上次来那个戴个平光眼睛装斯文,瘦不拉几,这么高的男的,你们啄他去啊!”
“呱!”“嘎!”
黎晓小心翼翼打开笼舍的门,拿着铁楸防身,两只鹅快乐地摆了出来,挥着翅膀往河边去了。
黎晓松了口气,清理起鹅圈来。
鹅只剩两只,圈里也不会很脏,黎晓把粪便和残余的饲料都铲到一只废弃的肥料桶里,等到春天又可以拿来肥地了。
黎晓往河边去,看着两只鹅快乐地在水里玩耍着。
冬天的水好冰啊,阳光同样落下,但在这个温度下,水光波折像冰凌。
可鹅跟只有头毛的秃人类不一样,它们的羽绒防水,在水里游来游去,钻下去啄小鱼吃,身上都还是干干爽爽的。
小鹅就是小鹅,一样的浮潜动作,它俩做起来就是特别灵动俏皮,时不时倒栽进水里,扬着两个黄嫩嫩的脚板朝天。
这屁股翘翘,脚蹼扁扁的凶蛮东西,黎晓竟然觉得很可爱,看过这一幕之后,她大概都不会吃鹅掌了。
叔婆说拔点嫩草也能吃,但不对啊,这两小只把菜叶都吃完了,嫩草一根都没吃。
“年纪小,挑食吗?”
黎晓拿起一根草叶,那只呱呱立刻把个鹅头探过来吃她手里的草。
黎晓以为是巧合,又拿了一根,另一只嘎嘎也凑过来吃了。
“槽里的跟我手里的是一样的。”黎晓说。
两只鹅歪头看着她,‘咦哦’了一声。
黎晓忍不住笑出来,竟然还有不同情绪的叫唤声。
她悄悄的,偷咪咪的伸手摸了摸嘎嘎的毛。
‘哇塞!’
比鸡要厚实一百倍!
手指头没进去能摸到云一般的细羽!
被啄的痛感也是一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