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面配菜里的西兰苔和秋葵都是昨天多余的食材, 吃起来毫无重复的乏味感,而是爽鲜清脆。
鸡蛋是和虾仁炒成团,所以吃起来很有存在感, 虾仁开了背,一颗颗蜷成弹牙的虾球,卤豆干的香菇是半朵半朵的,现在切成一条一条。
这些配菜和米面都是炒得火旺干爽, 肉丝却湿湿的,是肉卤的做法,吃起来非常嫩,还有点脆脆的感觉,被肉卤裹缠的那几口米面似乎少了几分热气,但入口非常顺滑浓郁。
黎晓早起吃得也清淡,同阿公一样喝了薄粥,眼下给自己喂了两口这样镬气十足的炒米面,一时间满足地说不出话来,嚼着面看着对面忘了摘围裙的启星。
他正拿着手机回复信息,很快就放下继续吃,见黎晓看着自己,启星解释道:“我妈问我有几天假。”
“有几天?”黎晓下意识问,也不知道问来干嘛。
“明天值班,初七到岗。”启星说。
过了好一会,启星又道:“后天要出去玩玩吗?”
黎晓筷尖夹着一条软软垂落的米面,她小口抿着,说:“去哪玩呀?唔,淼淼说湿地正月十五有元宵灯会,她想赶着元宵节能开业,但这几天广告店别说没开门了,正月开工讲不定还要红包啦,加班费啦,更贵了,我想给她做一个招牌。”
“做一个?麻不麻烦?”启星问。
“我有想法了。”黎晓坐直了身子,端着那杯馨香的山楂玫瑰茶喝了一口,伸手在岛台上画了个虚无的长方形,“招牌的主体就是晒东西的那个大晒簟,淼淼家刚好有一个闲置的,可以找长人伯帮忙换一下晒篾的四边毛竹框,边框和招牌文字我打算用深蓝和天蓝色,老晒簟的颜色太深了,但我不打算改,喷一层无色的清漆就好,棕蓝配色挺耐看的,淼淼给我看了她的餐桌、餐椅还有灯具,也都是深深浅浅的棕褐米色。店铺不是也卖家常简餐吗?淼淼妈妈做饭也好吃呢,小点心咱们也没少吃她家的,所以名字叫小煮茶咖杂食店。”
“她的店名不是打算叫‘一起来吃苦’吗?”启星念出来都有种绝望感。
黎晓看着启星无奈的样子,也忍不住笑,道:“淼淼跟我说你听到这个店名的时候也是一脸不可置信,我跟她商量了,还是改掉了。这只能吸引几个好奇的客人,而且招牌虽说不强求要有什么积极意义,一起来吃苦总是不美妙。”
“到底是你俩好,我个转学来的融不进去。”启星吃完了,起身想拿餐盘去洗,黎晓一边笑一边挡他的手,说:“我来。”
她把餐盘杯子放到水槽里,找了一圈的围裙就在启星身上。
“围裙给我吧。”
启星没有动弹,黎晓不解地走过去,就见岛台上不知什么时候摆上了两只高脚的甜品玻璃杯,启星手里捏着一个银色的模子,正在倒扣脱模。
“你解一下吧。”启星不方便离手,只好说。
围裙的系扣在身前,黎晓从他的胳膊下伸进去摸系带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像是电脑中病毒了似的,密密麻麻叠了几十层回忆。
如果他没穿衣服的话,这个角度尤其能看到侧腹的鲨鱼肌,也不知道体育生变上班族了之后还有没有。
‘咕咚。’
布丁脱模的声音是湿漉漉的碰撞音,听得黎晓一阵恍神。
启星这时空出了手,自己把围裙摘了下来,但系带一头还捏在黎晓手里。
“围裙的系带比较长,”启星把围裙套进黎晓脖子里,轻轻把系带从她掌心抽出来,布料摩挲着,黎晓看着他俯身贴近,双臂环住她,在她腰后交叠了一个叉,不轻不重地在她身上勒了一下,黎晓跟着一晃,几乎要往他怀里栽过去,他又捋这系带徐徐绕到身前来,打了一个非常标准饱满的蝴蝶结,同黎晓解释道:“所以,绕两圈。”
黎晓觉得脸上有点烫,不想被他看出来,感觉转身去洗碗,又忍不住用手背碰了碰脸颊。
洗碗就只是洗碗而已,锅灶启星一边做饭一边就收拾了,黎晓余光瞧见启星就坐在岛台上守着两只焦糖布丁等她洗完碗一起吃,起身到碗柜里取了两只小勺又坐下了,也没有碰手机,仿佛接下来的事情就足够期待。
那两只布丁简直是标准的漂亮,细腻丰满,顶上的深色焦糖氤氲流淌。
启星用指尖把其中一只移到自己的左手边,并没移到对面去,嫩黄的布丁在轻轻晃,黎晓的心也在摇动着。
她打开水龙头飞快给碗碟冲水,想着布丁一定会很好吃。
小时候郑秋芬蒸给她的甜鸡蛋羹就很好吃了,这个布丁不知道会是什么味道。
黎晓伸手去拿最后一只杯子冲水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轻轻扬起,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启星啊,你怎么让晓晓洗碗?”
细细长长的酒杯沾着泡沫,滑溜溜的,黎晓一失手,把一只打碎在水槽里。
秦双站在门外,正有些嗔怪地看着启星,听见碎裂声又看向黎晓。
启星没解释什么,快步走到黎晓身边,道:“我来弄,你把手冲干净。”
黎晓用围裙抹着手,有些局促地解释道:“启星做了饭,所以我洗碗。”
秦双哼笑着,好像是应了她的话,又根本没看她,目光在两只并排的布丁上游移着。
“你外公呢?”
启星把拣出来的一小袋玻璃片扎了个口,又套了一条袋子才扔进垃圾桶里,正放水冲刷水槽。
黎晓就替他说,“在房间里午睡呢,阿姨要去看看吗?”
秦双这才真正扫了黎晓一眼,目光含着讥诮。
“阿晓今天,穿得乖。”她字眼咬得含糊,不知是说穿得乖还是装得乖。
启星收拾好了,看了黎晓一眼,目光扫向秦双又看回黎晓,道:“还吃得下吗?吃不下的话我装起来给你带回去吃。”
“女生吃甜品是两个胃,”秦双笑着,说:“怎么,妈妈来了你们不好意思啊?来,坐嘛。”
黎晓因秦双那一眼而感到不舒服,但也不想跟她置气,就走了过去,跟启星同排坐下。
启星把自己那一杯移给秦双,黎晓用勺子划开布丁,示意启星一人一半。
“你吃,我尝下味道好了。”秦双剜了一勺,把勺子搁下,“晓晓啊,你不用不好意思的,只是呢,有些事情是要大家一起商量的哦,你毕竟是女孩子,很多事情不讲好也吃亏的。”
黎晓不太明白秦双的意思,难道说郑秋芬同秦阿公走得近会有闲话,自己来启星这吃饭也滋生议论吗?
秦双虽然看着黎晓,但也留意着启星的表情,他已经不爽了。
“前几天茶馆里刚好遇见你妈妈呀,”黎晓听得秦双说了这一句,心头就是一紧,“她说你们在谈朋友嘛,对不对?”
秦双笑着看启星,启星既没料到陈美淑会这样说,也没料到秦双会这样讲,他跟黎晓刚达成和好的默契,她们俩竟然就有预知?
他下意识看向黎晓,只见她满眼惊慌,却像是知道缘故。
秦双又道:“她讲自己这个女儿漂亮聪明,也有眼界,虽然你是奶奶养大的,但她这么多年也有关照,我知道她的意思,这个嘛,只要你们好,我这里是好说的呀。”
“我没有同她讲过这些,她可能是误会了。”
黎晓没料到陈美淑会同秦双撞在一起,甚至试探起彩礼,她紧紧交握住自己的手腕,好像这样就可以掐住血管,让血液拥挤汹涌,继而暖和一点。
“啊?”秦双好似惊讶,“那你们到底有没有在谈朋友啦?”
“妈!”启星呵止她。
秦双这一回却拿捏了道理,一扬指打断启星,语重心长道:“你不要讲,这样不行的哦,现在毕竟不是小时候了,不是拉拉手还能只是好朋友的,有些话要讲清楚,有些事情要弄明白,含含糊糊怎么可以?也委屈阿晓啊。”
启星只觉这话好似那年被陈美淑质问他欺负黎晓,一时间叫他语塞。
秦双趁机盯牢了黎晓,缓声道:“你和启星只是朋友吗?”
“只是朋友,阿姨不用理会我妈妈的话,她对我一点都不了解,我也不会跟她说自己的事。”
黎晓想说的话只有后面那句,前面那句话几乎是下意识的重复,因为她不想在秦双面前砸了一只杯子,又砸碎自己。
她不敢去看启星的表情,只强作平静,把那个割成两半的布丁推过去,道:“你陪阿姨吃吧,我先回去了。”
“这样?那,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吧。”
秦双一边说一边拿起甜品勺,又剜了一口,斜过来的目光和声音都推着她出了院子。
第37章 小葱年糕和赤豆汤
女孩是落荒而逃的。
秦双收回目光, 就见启星还看着黎晓离开的方向,神情有些漠然和空洞。
“这布丁真好吃,晓晓面皮薄, 同她妈妈也不知是怎么了, 那份要不要给她送过去?”
启星一言不发就起身想去找黎晓, 又是青春期不理不睬的那副做派。
秦双见状也沉了脸道:“你生什么气?今天还只我们三个人, 你就觉得我下她面子?那天她妈妈过来说那些话的时候,童阿姨和另外几个朋友都在, 陈美淑真够没格调的, 你是没看见她那天经地义的样子, 生了个女真是了不得,没养过也可以讲价钱了。我那天的朋友各个有头脸, 都是生意上有往来的, 这笑话足可以叫她们在背后讲我半年了,你爸听我讲了也气得要命。你真是一点也不心疼妈妈,只怨我?黎晓如果心里有你, 我点破了不是更好?她心里就没你!你也不要给她迷掉了, 有些女孩就是轻浮的, 可能骨子里像她妈,亲近你只想玩玩, 讨点好处。”
“黎晓轻浮?像她妈妈?好歹黎晓的妈妈是离婚再嫁!”启星一掌按在岛台边沿,紧紧按住压抑怒气,“呵, 启鹏呢?那么我也像启鹏了?”
“你不要讲这个!这个事也好久了,你也打他了,那个女的也是个没影的。”秦双移开目光,强忍心绪, 道:“到底日子还要过,你以后的大事还得你爸爸出面的。”
“这是你觉得我需要,我不需要!”启星冷笑出声,眼神却很悲哀,“你对启鹏宽容,对黎晓为什么这么刻薄!?讨点好处?城市里机会那么多,她回村里找我讨好处?我还轮不到叫人家处心积虑讨好处吧?妈,家里的收益你有多少能做主的,你能做主的部分里,又有多少好处给我预备着?预备着的好处,又有多少能到黎晓手里?她要怎么讨好处?即便结婚捆绑,她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物质好处?给我买车买房?我说了不要!你为什么把她说成那样的人?你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为什么会这么傲慢?”
秦双张口就要说黎晓那天讥刺她的事情,但这事又在启星面前说不得,启星少不得还会觉得黎晓在给他出头。
“她小时候就有歪心思,如果不是她缠着你,我初中就可以把你转学转到市里面去念,你这个儿子我是要的,我又不是不要,她小小年纪同我抢诶!”秦双很委屈,眼睛发涩。
“就事论事!你要翻旧账也别胡说八道!是我不愿意走!不是她不让我走!根本不是她缠着我,她离了我照样是开开心心,是我离了她生不如死!是我求着她!”启星的表情很古怪,极度的愤怒之下还有点恨铁不成钢,他平了平气,忽然吞下了所有的情绪,嚼做一根钢针,吐道:“到底怎么了?启鹏又有什么猫腻?什么叫那个女的也是个没影的?也?再没影的女人也是活人,你别总是自欺欺人,在启鹏那吃了气来我这撒!”
父母大概都无法容忍孩子发现关于自己的真相,启星站着不动,生生受了秦双一耳光,他耳朵里一阵嗡鸣,刹那间什么都听不见。
启鹏打他的每一下启星都还回去了,但母亲,母亲总是不一样的。
启星看向秦双,见她颤抖着缩回手哭了,有些不想看也不忍看地别开了脸。
正此时,秦阿公房里忽然传来一声响,启星连忙跑过去,就见阿公紧紧抓着床边的扶手,但已经摔坐在地上,疼得一时间连叫都叫不出,缓过来后第一句话问秦双,“你怎么哭了?”第二句话问启星,“怎么了?你顶你妈妈什么了?”
启星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但也无暇顾及自己的情绪,眼下是送秦阿公去医院最紧要。
短短片刻,两处不安。
咪咪在阳台上看着启星背着秦阿公匆匆离开,它也想跟去看看,只是又不放心黎晓。
刚才她同陈美淑吵得好厉害,就算她的样子再激动,声音再高,咪咪也不害怕,但她把手机往被面上一摔,一动不动到现在,咪咪开始害怕。
它走上黎晓给它做的一个包布的小阶梯,摇着尾巴轻巧地蹭到她身边,不安地叫唤着。
黎晓的样子好像睡着了,但忽然又会抑制不住地抽泣出声,更多时候她一动不动,只是断断续续有眼泪从紧闭着的睫毛里渗出来。
咪咪不能完全听懂人语,只晓得她刚才提起了郑秋芬。
她质问陈美淑为什么要去秦双面前说那些话,陈美淑没觉得自己有不对,完全是替黎晓打算的一颗心。
又说黎晓十八岁时讲情情爱爱,到了二十八岁还讲情情爱爱,简直又傻缺又假惺惺,明明是她自己戴着项链出来招摇,又说没同启星在一起,那么有本事真别缠在一起,他俩气死郑秋芬,讲天地道理也不应该在一起。
咪咪眼看着黎晓面色惨白,死死咬住唇,一张口全是血。
“不,不,不!”她叫得好像一只呲牙的野猫,咪咪吓得抖了一下,没跑,“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你的感情,奶奶就不能有吗?妈!你去跟别人结婚!生另一个女儿!为什么我都要接受!?我和启星,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你要久的多啊!比爸爸,比爸爸都要久了啊!”
电话那头没了言语,黎晓在床上跪不住,弯下身来,喃喃道:“奶奶不会怪我的,她比你清楚,随你怎么说吧。”
电话直接挂掉了,咪咪扑过去使劲扒拉那暗掉的屏幕,它想钻进黎晓身下,但她蜷得好紧,像一个打不开的蚌壳,咪咪没办法。
屋外的天渐渐昏掉了,外头静悄悄的,时不时又一声烟花爆响。
咪咪想等的那个人没有回来,它在阳台和房间里踱来踱去,终于是好累了,黎晓也好累了,她倒在了床上,松开了怀抱,于是咪咪得以蜷进她怀里,勉强睡着了。
咪咪再醒来的时候,床上就只有它一只猫,人不见了,食物和水都在地板上,不需要它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