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晓不久前被何淼的微信震醒,她已经把陈美淑的联系方式全都拉黑删除,但手机一震,她下意识警觉,神经和身体瞬间就绷紧了。
何淼请她去小馆碰个面,黎晓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脑袋像宿醉一样疼。
她洗了个冷水脸,强打起精神往岛外的何家走去。
可能因为是白天的缘故,或者是因为房屋经过了打扫,桌椅板凳都被陈列布置过了,门窗虽是关着的,但帘都敞着,风在外,阳光却在里面,屋里一眼看过去全是女人,这种种缘故,让这个还没正式开业的小馆子看起来比除夕那夜要讨喜多了,连气场都温暖舒适。
“晓晓,先不弄,咱们先吃。”
何淼的妈妈小心翼翼把黎晓手边的草稿、画笔都拿到另外一张桌子上去,她不懂,所以连废弃草稿都谨慎妥帖地整理好,这才给她稳稳当当摆下一大碗的深红色的甜汤。
何淼的妈妈叫吴丹艳,她同何淼长得一点都不像,她瘦瘦的,何淼胖胖的,她白白的,何淼黑黑的。
因为自己不像妈,何淼青春期那阵气得要死,结果女儿豆豆也不像妈,巴掌小脸单眼皮,小小年纪看起来就一副很拽的样子。
“跟她爸爸一毛一样。”何淼很是不爽地说,吴丹艳轻轻拍了她一下,道:“孩子么,不像你就像他喽,反正是你生的,喊你叫妈。”
拽拽的豆豆有点体弱,三天两头进医院,何淼和吴丹艳两个大人都被耗空,男方那边又跟绝了户一样,不出人也不出钱,何淼受不了自己赔进去还连带了个妈,黎晓刚回来那阵为什么不见她踪迹,就是闹离婚的事呢。
除夕那夜,男方说家里长辈想见孩子,几个老东西轮番打电话,说的挺诚恳,何淼心一软,给送去了。结果这孩子这么不懂事,居然发烧了,多扫兴呐!快接走快接走!要不是急着送孩子去医院,何淼非掀了那席面不可!
“阿姨,我吃不下这么多,我饱。”黎晓真是没什么胃口。
“甜的东西吃两大碗都不够的呀,甜是补的,”吴丹艳还是那种觉得糖分滋补的老观念,她搅动着汤水,说:“呶,赤小豆、板栗、还有核桃,这个核桃是淼淼研究过的,浸了水又烤过,一点都不涩,你尝尝。”
何淼看出了黎晓的不对劲,但没点破,只是笑道:“帮忙试菜嘛,虽然跟店里卖的版本有点不一样,但小料都是一样的,只是赤小豆虽然消肿利水,可口感没有红豆好,出沙少,所以你这碗看起来稀,本来还应该配两块糖年糕的,不过我另外想给你煎两块小葱年糕,先尝尝。”
小馆的厨房是半明厨半暗厨的,没有油烟的甜品、饮料就在明厨制作,需要烹煎的菜式再去到后面。
小葱年糕和黎晓记忆里的不太一样,从前吴丹艳做点心时用的是普通年糕,葱末和年糕分开煎,然后在葱末里倒进蛋液,趁着还没有凝固再把年糕覆上去,对于一个空手上门的小孩来说,这是非常热情周到的款待了,黎晓那时候虽还没有学会欣赏葱味,但她从来不会说出来。
而何淼端出来的这份年糕本身就有淡淡的绿意,小葱细细的,是一开始就捶打在年糕里的。
年糕是手掌大小的薄片,长长的椭圆形状,并不规整,看得出手工的痕迹,被煎得微微蓬起,脆壳很薄,薄得好比一层纸。这年糕用的米很软,但并不是糯米,所以不是那种扯不断的口感,吃起来柔软却利落,葱香扑鼻。
吴丹艳很仔细地盯着黎晓吃年糕,但一开口却不是问她是否好吃,而是有些心疼地说:“你怎么看起来和淼淼一样憔悴,消瘦了。”
黎晓进门时,何淼一打眼就看出她情绪低落,故意玩笑道:“我还消瘦呢,胖得晓晓都认不出我了。”
“认得出。”黎晓说:“你生孩子养孩子太辛苦了,哪还有什么精力控制饮食,调节身材,对自己要求别那么高,以后可以慢慢来。”
“是是,”吴丹艳连忙说:“我淼淼五官漂亮的呀。”
“我妈说我比马伊琍还要多几分气质。”何淼忍笑说。
“没错啊。”吴丹艳伸手捋捋何淼的头发,黎晓看见她看何淼的那个目光,低下头又吃了一大口甜汤,专捞了板栗、核桃细尝了尝。
板栗嚼起来粉粉的,都是小块,沿着本来的缝隙被煮裂开来,但小块小块也还是完整的,没有糊了汤色,汤色还是一水的红棕。
煮过的核桃口感跟青皮剥出来的生核桃肉很像,脆脆嫩嫩,坚果的油脂香气浮在赤小豆的汤水里,把略微扁涩的赤小豆也调弄得滋味温厚。
“好吃,阿姨,你做点心还是这么好吃。”
赤小豆是非常好种的豆类,随便什么地,哪怕石子地,只要撒了种子,是旱是涝都不用管,到了时候都十分慷慨地会结出一根根鼓鼓胀胀的豆荚来,所以几乎家家会种一点。
吴丹艳做点心的高手,光是会做的糕就有好多种,籼米粉筛出来的松松米糕,糯米粉搅出来的糯糯米糕,附近的许多人家会向她定各种点心小食,所以好多个放学的午后,黎晓跟着何淼回家时都能看见吴丹艳在灶间忙活,浓白的蒸汽把何家的厨房裹得像梦境。
黎晓小时候同何淼玩在一处的目的不纯粹,她馋,而吴丹艳每次都让她得逞了。
如果说秦双身上寄托着黎晓对于一个优雅精致母亲的幻想,那吴丹艳就更真实朴素,她不是在厨房里,就是围着女儿打转。
黎晓把这两个母亲黏合在一起,填充了陈美淑的形象,所以她的出现即便零碎,但在黎晓的仰视里却完整又完美。
“可是你的表情好像,觉得不好吃啊?”吴丹艳有点疑虑地问。
“是不是昨天晚上没睡好?”何淼正对黎晓说着话呢,忽然毫无征兆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快步朝明厨后头用做休息室的小隔间走去。
吴丹艳直起身子听了听,道:“应该是豆豆醒了,在哼哼。”
可是黎晓什么都没听见,那更是一种无声的感应,一瞬间就把何淼从吴丹艳的女儿变成豆豆的妈妈了呢。
黎晓有些释然地笑了起来,说:“真得很好吃。”
这个世上有很多妈妈爱孩子,吴丹艳爱何淼,何淼爱豆豆,只是她没有母亲爱她,没关系,看看也够的。
第38章 新年旧月
黎晓这几天除了给咪咪做饭之外, 开火做过的只有一道烧开水。
但是她一点也没饿到,吴丹艳和何淼打着试菜的名头总让她吃东西,她的厨房依旧充盈着乳白的雾气, 香甜气蔼蔼浮浮一如从前。
一层层糕点从蒸笼里倒出来, 热腾腾、松软软的, 黎晓在吴丹艳的注视下尝了许多, 她挺不好意思的,但何淼更不好意思, 两人都觉得自己占了对方的便宜。
“好看。”何淼仰脸看着挂好的晒篾大招牌, 非常兴奋地搓手跺脚。
何淼的爸爸一边摇头一边从梯子上爬下来, 表示自己看不懂。
小馆为了采光好,向阳的一面用的都是玻璃门窗, 但侧边的墙体没有大改, 只是开了两扇很大的木窗,从窗边的位置望出去,就是冬末的林子了。
木窗是用从前旧门改造的, 连充满锈迹的门把手都没换掉, 窗上的漆退成很淡的薄荷绿, 而且漆片斑斑驳驳的。
这个窗户受到了何淼爸爸极大的批判,但黎晓和何淼都很喜欢, 吴丹艳可能也看不习惯,所以一直没发表意见,只小心翼翼用干布擦拭打理。
“这门是你爸爸做的。”吴丹艳忽然对黎晓说。
黎晓坐在个小板凳上, 正在画准备摆在院外迎客的招牌,蓦地听了这一句,黎晓一下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吴丹艳在说什么。
夜晚的灯箱也是黎晓做的, 正放在一旁等胶干。
何淼爸爸准备的那个实在太简陋了,就是一只乳白色的,光秃秃的灯泡,何淼差点被他的不上心气哭。
黎晓打磨了一些螺贝,把粗粝和多彩的正面藏起来,用细腻莹白的内里做花瓣,一片片簇出了一捧洁白烂漫的花,把那只小小灯泡簇在中间,开灯的时候,就是开花的时候。
箱体的颜色是她用蓝紫两色调的,像秦阿公的那一院子正沉睡的绣球花开放时的颜色。
何淼的爸爸在她背后提着扫帚走过来,抱着午睡刚醒的豆豆走过去,把豆豆搁在院里的大摇椅上,他又走过来,摸着脑袋终于道:“阿晓,你真是能干,叫淼淼给你股份好不啦?只不晓得能不能挣钱。”
“豆豆。”
豆豆闻声揉着眼看黎晓,睡得头发乱蓬蓬,头顶好像有个加载的圈圈在转动,片刻后黎晓看见她的小脚丫开始一翘一翘的,潇潇洒洒挥了挥手,对黎晓大声说:“嗨!你好!”
“你阿公他又讲不好听话了。”黎晓说。
“小嘴巴,闭起来,丧气话,不要讲!”豆豆大声道。
家里三个女人,何淼的爸爸毫无话语权。
算算进程,正月十五那天开业应该赶得上,何淼在小红书上发了几条试菜视频,反响都很不错,也有人定了窗边用小屏风圈住的雅座。
黎晓这两天心里憋闷,给何淼帮忙也是给她自己排遣了。
“这两天怎么都没见到启星?”何淼叹了口气。
开业要借湿地元宵灯会的势头,那天除了游灯、烟花还有放水灯的活动,小馆边上就有一个可以放水灯的埠头,何淼想自己准备一些可以免费领取的水灯来引流,但不知道可不可以。
这个事情虽然不是启星管的,但何淼也想着问他一句,能安心点。
黎晓听到启星的名字,像是被刺了一下,不知所措地要去寻伤口。
但眼前斜着的木架只钉了一块蓝印布,布帛上是她写的几个字,茶咖、简餐、小吃,营业时间:10:00——20:30。
蓝白两色而已,看起来非常朴素平静,不见一点血色。
“肯定是陪他阿公住院啦,你这几天不要去烦人家。正月里进医院也蛮晦气。”何淼爸爸说。
豆豆还是除夕进医院呢,吴丹艳正要叫他闭嘴,只听黎晓急切道:“阿公住院啦?他怎么了?他什么时候住院的?哪里的医院啊?”
“好像是摔了一跤,我看着启星给他背到车里去的,”何淼爸爸指了指桥边的位置,“老人跌一跤,再轻也严重,镇上的医院哪里看得了,肯定是去市里的人民医院了。”
黎晓站起身就想去找秦阿公,何淼一挥手一瞪眼堵住她爸八卦的眼多事的嘴,说:“你开我车去吧。”
“我没有驾照。”黎晓沮丧地说:“我打车去好了,那个灯箱记得晾到晚上再装。”
车上,启星没有接黎晓的语音。
她打了一个之后就不敢打了,如果他是成心不想搭理黎晓的,她再打岂不是骚扰吗?
但阿公她是要去看过的,不看她不安心。
何淼的爸爸讲话是丧气,谁说正月没人看病的?
街面上的商户只开了小半,但医院照样是忙忙碌碌的,住院部还算闲一点,黎晓提着水果和补剂等着护士报病房号。
“这位病人上午已经出院了。”
“啊?”黎晓有些发懵,“这么快?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吗?”
“只是磕到的地方有点肿胀,入院是家属要求的,做了个全身检查。”
“那就好,那就好。”黎晓松了口气,这时手机也震了,启星给她拨回来了。
黎晓道谢后走到角落里接起电话,轻声道:“喂。”
护士推着换药的小车经过,一些金属器具和铁盘发出脆脆的响动。
“你在医院?”启星道。
“啊。”黎晓想他的耳朵可真是灵,“你这几天照顾阿公辛苦了,这个声都听得这么熟了。”
“他没什么大碍,已经出院了,我妈要留他在市里住一段时间。”
秦双说是自己要来照顾秦阿公,推了好几个饭局酒局,启星也由她,只是她同启鹏显然刚闹过一场,家里气氛僵硬古怪,启耀成天在外面跟朋友玩,半夜了还不回家,启星给秦阿公倒水发现秦双还没睡,坐在沙发上一脸担忧地给启耀打了好几个接不通的电话,启鹏则在屋里呼呼睡大觉。
启星只好开车去把启耀接回来,两人在停车场里还打了一架,冬天衣服厚看不出来,启耀长大了也要脸面,不像小时候那样冲爸妈哭闹玩赖了。
秦双问他为什么玩到这么晚,启耀梗着脖子不回答,启星道:“耳朵聋了?”
秦双不知道他们打过了,怕他们起冲突忙阻拦,却听启耀嘟囔着解释道:“那个本太长了。”
正月里启鹏天天有应酬,睡醒就中午,启星同他碰到一块的次数也不多,秦双让他管启耀,总算还没有让他去管启鹏。
奇怪的是,秦阿公这一回却不嚷嚷着要走了,启星还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是不想让启星和秦双之间有芥蒂。
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总归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只秦阿阿公不知道那天两人是因为黎晓而起了争执,如果秦阿公知道,他就不会看女婿的嘴脸苦熬喽,毕竟关乎黎晓,要解决也得在黎晓身上解决。
“你等下怎么回去?”启星道。
“打车回去。”黎晓还是小小声,仿佛启星就站在她跟前那么没底气。
“那天……
“我打电话问过我妈了,她真去你妈妈跟前说了那些没头没尾的话,生日那天她其实要给我介绍对象的,孙言悦看我不高兴,以为我有男朋友了,猜是你。我,我不想同她解释那么多,就默认了。事情传到我妈那里就更夸张。”黎晓急急忙忙解释着,但越解释好像越是错,最后只干巴巴添了句,“不好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