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甘衡被他爸打破头后,老刘总要亲眼确认他们父子独处没事才下班。
私下老刘叮嘱甘衡:“有事随时打我电话。”他是私人司机,24小时待命,工资非常高。甘霸原也有其他司机,不过最信任的还是老刘。
甘衡过去了,单手把书包反扣在肩后,不远不近地看着甘霸原。
“你爷爷和他老同学来了,明天晚上吃饭过去见一面。”甘霸原说。
“我要训练。”
“就去露脸问个好,敬杯酒,随便吃点再走,”他父亲语气平淡,“老人家年纪大了,就想看看孙辈,这么点小事,不过分吧?”
可我不想看你和你爹啊,除非是在丧礼上,让我看见你们的灵位。
内心那蛇毒泡软了的舌阴柔出声,他还没反应过来,这声音就径直说完了。
有时也怀疑自己是不是人格分裂。心里有一些想法不属于他的脑子,从一开始吓他自己一大跳,到渐渐习以为常,到现在无动于衷。
“还有其他事吗。”甘衡说。
甘霸原见他妥协,并没干脆放他走,“有一件事跟你说。”
甘衡等了两秒,见甘霸原看着他,好像是在等他自己主动问。
甘衡没开口,自动待机一样站在那。
甘霸原:“怎么不说话,还在怪爸爸打了你吗。”
“没,”甘衡语调比人机还平,“什么事。”
“你爷爷老同学的孙女这次也在,到时候多交流,是你爷爷的意思。”
眼前又开始闪回,曾经老头七十寿宴,和寡言少语的奶奶坐在太师椅上,底下铺了两个锦绣蒲团,小辈挨个过来磕头。
台阶下是长长的酒桌宴席,宾客们模糊的面孔都朝向这边,像在观赏什么畸形秀,不出声是礼仪。
他不想过去,甘霸原把他叫去洗手间,反手锁上门,声音压低了,语气平稳。
“跪一下不会要你命,你堂兄都没你娇贵。”
甘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胸口好像有很多浑浊污秽的东西,稍微戳一下,就会破体喷涌。
“甘家最忌讳谁没有孝道,没有你爷爷,哪来的你。”
甘衡没有反应。他在等待甘霸原发作,拳头落在他脸上,或者被踹到膝盖上。
“你妈妈当年也很有自己想法,”甘霸原每
句话都很冷静,好像在跟他谈判,给他很多选择,否定他的每一个选择。
“你也可以这样有骨气,以后搬出去,什么协议股份都不要,不觉得跟甘家生分了就行。”
“谁懂进退,谁愿意接受长辈指点,你爷爷他们看的很清楚,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一切都看你自己。”
“一切都看你自己。”甘霸原又用上了结束语,声音和过去重叠。
甘衡静默了两秒。“嗯,我要去写作业了。”
“去吧。”甘霸原朝他点了点头,对他的回答算认可了。
甘衡一路上了楼,没有回卧室,去了离楼下客厅最远的客房。
楼梯成了寿宴的大厅,他膝盖抵在坚硬的蒲团底座上,低下额头,眼睛里花团锦簇的卍字纹无限放大。
客房到了,甘衡回过神,推门而入,抓着门停下。
想甩上门,用力到把锁砸烂,整个房子沉到地基里,埋了算了。
冲动涌上四肢百骸,慢慢退了潮,他意识到这个客房是上次程荔缘住过的。
家政还没换床单。
书包扔在地上,他走了两步倒进了床里,脸埋在枕头上深深吸了口气。
可能是大脑在骗他,他闻到了程荔缘。很干净,是早上六七点的晨光,是下午四五点的阳光。还有点像才几个月大的小狗,暖烘烘的,有甜甜的米汤香。
眼皮慢慢合拢,身体仿佛沉进了水中,再睁开时,电子钟显示7:36,他裹在被子里睡了一整晚,肩头特别放松,作业一个字没写。
书包在地上,作业本滑了一半,想起了什么,拉开抽屉,里面有一盒礼品火柴。他以前放这的,他在每个房间都藏了。
嚓。火光燃起,作业快烧到他手时,他拎起作业,面不改色心不跳去了浴室,把一团火扔在地砖上。
火光照亮了瓷砖,阳光反射进浴室,金红交织,瞳孔成了金点,他转身走了出去,现在去上学会迟到,要不要请个假,……还是不要了,上午可以看到程荔缘。
门外响起了很轻的一声动静。甘衡奔涌的思绪止住,人停了下来。
他侧身望过去,凝神细听。
有人在门外,同样在听他的动静,可能是靠太近了,地板发出了人体重量的闷响。门把手也有很轻微的转动声,碾磨在他耳膜上。
甘衡后颈的汗毛慢慢炸开,呼吸变慢,心跳在耳膜里突突。
一门之隔,那人似乎走了个来回,终于折返回来,敲响他的门,笃笃三下,从很轻到很重。
“甘衡,你起来没?”虚空中他父亲的声音凝实。
又是这样。
甘霸原显然去过了他的卧室,发现他没有睡在那边,一间一间检查过来的。日理万机的甘董,细致到关心他儿子早上起来的时间规不规律,半个小时赖床都不行。
浴室的火烧到了最大,地砖周围什么都没有,浴室又太大,火光渐渐弱了,甘衡有一点遗憾。
他一动不动站在那,身体依然不肯放松下来,紧绷得好像要冲撞对手。
“甘衡?”他父亲在催促,在确认。
“有点不舒服,马上起来了。”甘衡深吸口气,声音不大不小地说。这门隔音很好,不知道能不能听见。
“快点下来,老刘在等你,早饭路上吃,不然迟到了。”门外那个名为父亲的放过了他。
饭桌上闹的那一出仿佛不存在,甘霸原似乎不知道自己出轨了,一到期末或者重大赛事前,他扮演比平时更加投入。
董芳君遗忘了甘霸原的存在,越发投入到她的学术和她的扶贫公益里,即使回家,也只会问甘衡有没有好好吃饭,甘衡听到这句反而异常倒胃口。
周末,冰球队更衣室。
“你这儿是不是留疤了,”有个队员看他摘了头盔,汗水湿了头发,根根分明的。
其他队员一阵大惊小怪。“这算不算破相啊。”“队长?给你脸上个保险吧。”
甘衡五指往后耙了下头发,侧过脸看镜子,发际线边缘有一缕细细的白,不近看都看不出来。董芳君每天叮嘱他要涂凝胶,还要喷一个东西,他有时会忘。
队员们对伤疤的看法没有取得一致。
“这不叫破相,这叫战损感。”“衡队没女朋友,你们心疼啥啊。”
他放下头发,平平淡淡说,“下午别玩太疯,晚上还要比赛。”
今天有个教学比赛,俱乐部专门请了另外一支青训队来给他们当陪练,帮他们保持备战水准。
下午,有人在小群里打小报告。
“我不服,凭什么我们要在会议室里复习战术,江斯岸他们去撩女生?”
小群里瞬间炸锅。“哪里?”“哪里?”“哪个女生?不会马晓捷吧?”“不是!是跟他传绯闻的那个一中甜妹!”
甘衡动作停下了。
这些词都概括不了更定义不了她。尽管她身上是有一点甜。胸口蛇毒让他喉结作痒。
“你认识她吗,”甘衡听见自己转过去问那个队员,语气很礼貌,“怎么评价上了。”
队员是B组的候补,顿时有点慌:“啊没有,我随便说的……”
甘衡:“江斯岸在哪?”
队员:“就、就在龚娜教练那边,隔壁场馆……”
甘衡起身过去了,那队员悄悄问旁边的人:“刚刚甘衡好吓人,为什么忽然这么严格。”
“要比赛了他们还在那玩,肯定生气啊。”“噢噢!”其他人也都没有怀疑,觉得甘衡很负责。
“你晚上要比赛?”程荔缘有点意外,“那不要陪我练了吧,不是要养精蓄锐吗……”
“没事,还有好几个小时,就当热身了。”江斯岸在她旁边滑了一圈站定。
程荔缘摇摇头:“下午你们不会商量战术什么的吗。”
“四点才参加,现在两点半。”江斯岸说。
他喜欢跟程荔缘一起,她看他目光很正常,里面没有任何需求,平静的像空气,对吴放和萧阙也是这样。
其他女生看他的目光,他都读得懂里面的成分,她们对他都有所求,哪怕藏得再淡然。
是因为她还喜欢甘衡吗?江斯岸心里存有疑问。
“江斯岸。”语气平板的声音响起。
江斯岸转过身,看到了甘衡,甘衡没有看旁边的程荔缘,只说:“回来复习下战术。”
江斯岸:“不是四点开始吗。”
“提前了。”
“喔……”
甘衡是队长,江斯岸没有理由不服从,他跟程荔缘挥了挥手,跟另外一个队员先回去了。
甘衡朝程荔缘走过去:“能说会儿话吗?”
程荔缘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滑去了出口,冰面不平整,她跨出去时趔趄了下,甘衡一把扶住她,程荔缘重心立即稳住了。
“……谢谢。”她挣开了他的手,力道微弱,推拒明显。甘衡手空了下,握拳收回去。
他们去了看台一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来,程荔缘没问他要说什么,拧开水壶喝了口水。
“为什么不让我陪你,”甘衡没有任何铺陈,“不是说来之前跟我发消息。”
程荔缘很自然地说:“你是队长,不合适,我不知道你们今天有比赛,不然我也叫江斯岸回去了。”
“但是你来之前联系了他,是吗。”甘衡的声音蒙上一层阴翳,礼貌的语气也无法遮掩。
“我来上课的时候,江斯岸问我在不在,我总不能撒谎吧,”程荔缘说。
甘衡:“江斯岸不是什么好人,你可以拒绝他吗,就像你现在拒绝我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