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衡噢了一声,一串轻笑像大小不同的铃铛振响,好像完全了解了她在想什么,一般他这样笑,就是觉得她很好玩,很小孩子气。
“她不是你。”他丝毫不在意的声音像一场骤雨浇在她心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她不应该感觉开心,却感觉到了类似开心的情绪,更多的是说不清的空虚,还有一点难过。
三四年级就这么过去了,又是一段盛夏尾声。
程荔缘到了十岁,这个时候的女孩子,就像早春抽条的树枝,越长越能见将来模样。
班上其他女生各自花枝招展着,被家里精心呵护,营养好,长得快,发型也都去预约制工作室修剪,看似随意简单,其实三百六十度怎么看都好看。
程荔缘在其中并不很显眼。
就像花园里,角落一丛阿拉伯婆婆纳,每片花瓣都像雨后积水映出的一小片蓝天。
班上其他人不再关注到她,一个重要原因是,甘衡和她不再接触。
他们默认了在学校互不相干,只有脱离学校,回到程揽英和董芳君友谊维系的环境,比如他家里,两个大人带他们去玩的地方,他们才会回到童年玩伴的关系。
他们一起打游戏,一起户外活动,两个母亲在一边深度聊天,他们奔跑追逐,玩得再疯都行。
一回到学校,他们就成了两条平行线。
程荔缘逐渐适应了这样的落差。
班上的大家长大两岁,也多了些虚伪的礼貌,知道暴露本性是露怯,不再直白抒发傲慢。
就连闫谢良,见了程荔缘,也会跟她点点头。
程荔缘习惯了这些割裂,也不关注别人。
在学校,无非自己每天该完成什么。
余雅芹依然是她的好朋友和组队搭子,有两个比较低调的女孩子时不时会和她们说话,她们人挺好,只是不会真的和程荔缘她俩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缘缘,你就在岑岑哥哥的书房学习就好,他今天去训练了。”董芳君说。
“好。”程荔缘乖乖回答。
她还是会去他家,只不过多半是陪妈妈看董阿姨,甘衡经常不在家了。
他们私下的接触变少了,一切归于平淡。
甘衡把大量时间和精力花在了冰球上,除了这个就是数学和编程。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天天带她消磨时间。
就算寒暑假,董芳君把程荔缘接到自己家,程荔缘一整天见不到甘衡,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每次他回到家,周姨那一声:“岑岑回来啦。”
还是会让程荔缘停下手头要做的事,侧耳倾听,等到甘衡上楼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又假装重新看书。
等待是数着心跳的读秒。
“怎么该玩的时候也要学,”背后声音靠近,有人俯身下来,“过来陪我。”
程荔缘做半秒建设,回头对上甘衡那张雪月一样不染尘俗的脸,他鸦羽似的的睫毛压下来,抬上去,似笑非笑看着她。
他的睫毛并不很翘,不是外国人那种太阳花眼睫,而是平直自然,略微有弧度,显得很清冷,但一点不柔弱。
程荔缘不能注视他太久,否则心里会产生很多乱七八糟的幻念。
还有,甘衡会发现的。
“又在看我,”有一次他抓包了她,和她视线交接,“专心做你自己的事。”
程荔缘脸色红得像番茄,心跳慌乱得像麻雀。可是甘衡没有在意,继续看他的书。
他不需要她目光的打搅。
程荔缘的心跳慢慢恢复,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不愿深想。
从那之后,她在他面前就保持了一种特别平淡日常的样子。
比如现在,程荔缘被他拉起来,陪他去做一些和学习无关的事。
当他生活的旁观者,默默的陪伴者,有则来之,无则离去。
第一次看到他穿戴全身冰球装备,在冰场上自如飞驰,对她的冲击是一场
缓慢的海啸。
“今天我要去接岑岑哥哥,缘缘跟我一起吧。”
程荔缘不想体验,只想在书房看书,可是董阿姨盛情难却,她还是去了。
甘衡在列队训练,教练口哨声出,一排几个学员冲了出去,完成规定的练习动作,坐在看台上的另一个教练完成打分。
甘衡是那群人里最显眼的,他动作完成太完美,丝毫不费劲,甩开其他孩子一大截,甚至包括那些比他大好几岁的孩子,就连很多路过的U16组的都停下来,观察他的动作。
一个天才即将诞生,他们知道。
他的身影映入程荔缘的两个瞳孔。
像冰海统御众灵的少年族长,像冲破云霄的初生鲲鹏。
这些事后她感觉夸张的词汇,用在那一刹那的他身上,丝毫不夸张,反而自然妥帖。
故作平静的内心,从深海卷起巨大海波,一路震荡到心岸,再也无法平息。
她专心做事的时候会忘记,闲下来就会想起。
从早上睁开眼,到晚上睡床上闭上眼,甘衡起码要在脑海里浮现好几次。
到学校一看到他的身影,她已经养成了下意识平移开视线的习惯。
他是年级里长得最高的男孩子,比同龄人模样看上去大个两岁,静动皆宜,炫目到让人心口刺刺麻麻的。
每次他路过,旁边的同学都会自动屏息凝神。
他的抽屉里,第一次出现了不知名的情书。
淡粉的散发着香气的信封,上面竟然还贴着拾来的樱花瓣,用滴胶做出了雨滴效果。
想必情书的主人,也是一个细腻的手工艺术家。
班上活泼点的同学都在围观,不敢起哄太过,有些女生明显不是很高兴,也假装轻松地看着热闹,实际上都在猜是谁送的。
甘衡拿起信封,左右翻了翻,随手放回抽屉里。
“你不看吗?”萧阙问。
“拿回家再看。”甘衡随口说。
“甘衡,你要拿回家啊?”班上暗恋他的一个漂亮女生脱口而出。
甘衡淡定说:“不然呢,别人认真写的信,不看不礼貌。”
隔着一个过道,程荔缘心跳迟缓地拖慢一拍,目光落在课本上,胸口到喉咙奇怪的酸酸胀胀。
她以为甘衡会直接把情书放到失物招领的,照他以前的性子,会这样做。
是因为那封信很用心吗。他说那是别人认真写的,他也感觉到了对方的真诚吧。
下节课,程荔缘罕见地走了半节课的神,她意识到自己也和班上其他人一样,在意起写情书的人是谁。
他打开看了信,会不会和其他人有故事展开。
在现实世界,没有谁是谁人生的主角,可甘衡选择了谁,谁就是他生活的女主角。
会是情书的主人吗。那封信实在很好看,不知道里面的文字是什么,是不是主人也一样好看温柔。
课外活动需要分大组时,甘衡身边常有优秀又漂亮的女孩子和他组队,连家长看了都忍不住拍照发朋友圈,男孩和女孩互相辉映,无关别的,有种蓬勃生长的纯洁美好。
程荔缘在其他组望着,心口再度刺刺胀胀的,呼吸到的空气好像都变少了。
她仿佛守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
每次在学校里,他人落在甘衡身上毫不遮掩的钦慕目光,落落大方的欣赏和赞美,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模拟对话。
你们知道吗,我去过他家,我妈妈和他妈妈是好朋友。我们从小就一起玩。
他私下脾气没有你们看到的这么好的。我还看过他房间什么样子的。他吃饭很挑食。他有时候说话很吓人。
程荔缘把这些吵人的声音全部关了起来,脸上很安静,眼睛里无声无息。
她想起了小人鱼的绘本,王子和公主并肩而立,小人鱼只能作为侍女,在公主身后替她捧起长长的头纱。
情书的主人,仿佛幻变成一个没有脸的公主形象,出现在甘衡身边。
不对。这样想很不好。程荔缘控制住了自己的想法。
甘衡那句话传出了一班,传到了别的班上。
很多人都觉得甘衡很有教养,很真诚。
“不像七班那个班草,看到情书居然撕了,还以为自己多帅。”“好讨厌啊!”
过了一周,董阿姨接她去他们家玩。
甘衡在他书房写奥数题,让她在旁边玩他的电脑。
程荔缘知道纸抽盒在抽屉里,随手拉开,一封被拆开了的浅粉情书映入眼帘,她眼皮和心脏都重重一跳。
甘衡根本没注意,继续刷题,他思考时间很短,做的很快。
程荔缘心里浮起两个本能,把信拿起来看,以及合上抽屉不看。
她的嘴却比大脑先做出了决定:“岑岑哥哥……这是什么。”
你明明知道这是什么。脑海里小小的声音责怪她。
她本来想问,你看了吗。她不能这样问。
甘衡看了过来,表情毫无波澜,“哦,忘了处理掉了。”
他注意力转了回去:“帮我扔碎纸机。”
程荔缘愣住了:“……要扔吗?”
甘衡:“扔,不然呢。”
程荔缘低头看向那封信,被拆开的纸张没有被收回去,扔在抽屉里,旁边就是抽纸。
她以为甘衡说那是别人认真写的,就会认真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