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衡微笑:“都很单纯的样子,不像甘家家里那些。”
他们一张桌子相对而坐,除了容貌似而不同,某些藏在眼睛深处的东西,的确一样。
甘徇停顿了一下也笑了:“你不也一样。”他目光落在吃东西的程荔缘脸上,不经意地半开玩笑:“缘缘以前都没来参加过家里什么正式聚会,是你舍不得把人家带出来吧,怕被有心人惦记着吗。”
程荔缘听他们提到自己,抬起头,眼睛有点圆,还没彻底长开,看着就是个符合年纪的小孩子,和他们不同。
甘衡:“谁是有心人,我倒是没想过,也不知道。”
他胳膊抬起,随意搭在程荔缘椅背上,他们坐的是一张长椅。
程荔缘再迟钝也感觉到气氛略有变化,倒是甘徇那个朋友,接到了女朋友的电话,啰里啰嗦地汇报了行程,打断了空气中的微妙氛围。
“我的意思是,真正值得相信的人并不多,”甘徇在他朋友打电话的时候,和甘衡隔空对望,“生养自己的人也不能完全相信,对吗。”
甘衡:“你是指什么。”
甘徇:“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不是训练时留下的吧。”
甘衡没说话。
甘徇端起啤酒喝了一口,放下,慢慢说:“我要是你,今天晚上就会去勍世那边看一眼。”
甘衡盯着他,黑眼睛毫无波澜,程荔缘看不出他们在对视中交换了什么信息。
接下去话题转回正常,一顿饭闲聊着吃完,他们和甘徇分开了。
甘徇看着程荔缘说:“对了,缘缘,我家母猫生了小猫,咪咪乱叫可好玩了,你随时都可以来我家玩,小衡也一起来吧,上次你给我那只腊肠犬也适应的挺好的。”
“好啊。”程荔缘说,一方面是礼貌,一方面也是喜欢小动物。
甘衡:“嗯,有空一定过来。”
甘徇定睛看了看堂弟的表情,甘衡脸上云淡风轻的,甘徇却忽然笑了,没再说什么,跟他们挥手告别。
这顿饭是甘徇请的,程荔缘一旦吃到美食就很开心,连带对甘徇印象又好了几分。
“小徇哥人挺好的啊。”程荔缘感慨说。
“他不像你想的那么好心。”甘衡声音明显有了一点情绪起伏。
程荔缘转过去望着他:“什么?”
甘衡把手放到她脑袋上,用力揉乱了她的顶毛,目光沉沉的:“你不要跟他玩,不准去他家里。”
程荔缘困惑:“你有点不讲道理了。”
甘衡一字一顿:“我们在祖宅一起住过,从小他就喜欢和我抢东西,他没你想的那么好心。”
程荔缘不予置评,小表情明显不服,甘衡看了有些胸闷。
“你喜欢甘徇吗?”他低声问。
程荔缘:“当然啊。”
甘衡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表情旋即褪去,眼神也模糊不清。
“你所谓的有钱又帅的对象范围,也包括他吗。”他很轻地问。
程荔缘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脸气得涨红了:“我说的喜欢是普通喜欢!就像我喜欢董阿姨那样。”
她顿了顿,很生气地说:“还有,你什么意思。”
甘衡见她认真否认了,眼睛里的雾气才慢慢散去,说:“我妈妈让我照顾好你,我不能让你被坏人骗了。”
程荔缘闷闷地说:“你才比我大几个月,又不是我真的哥哥,你管我……”
“我不是那谁是?甘徇?”
“你怎么又扯到小徇哥了,他本来就是哥哥啊,是你哥哥……”
“你之前叫他小徇哥哥,不准叫他哥哥。”
“有吗?”程荔缘自己都记不清了,偶尔没注意可能叫了叠字,或许喊甘衡岑岑哥哥喊顺口了。
“你现在都不叫我岑岑哥哥,直接直呼其名了。”甘衡定定看着她。
程荔缘有点尴尬:“小时候的称呼了,再说小徇哥比我们大很多,叫名字不礼貌吧。”
所以,是不喜欢同龄人,改成喜欢更沉稳年长的吗。
甘徇比他大四岁,人脉关系比他建立得更早,他今天带的那个朋友,看似地主家傻儿子,其实是一个世家继承人的同母幼弟,背景很深,不亚于叶家。
本可以放程荔缘走,让她先回家做她自己的事,无名的沉闷烦躁,让他把她留到了晚上。
“反正程阿姨这周末出差,主动把你交给我妈妈照顾了。”甘衡说。
“那我们要去哪,你不用训练吗?”程荔缘无奈地说。
甘衡带她去了勍世。
他心不在焉地想,甘徇分明是在暗示他什么,当他走进平时惯用的专用通道,被人拦下了。
“抱歉,小公子,”那人是勍世特聘的外籍负责人,一口法语流利温雅,“今天这边在整修,没办法接待。”
甘衡若无其事地说:“是吗。”旋即带着程荔缘离开了,负责人亲自送他们出去,看着甘衡牵着程荔缘离开了。
甘衡带程荔缘走出百米,拐了个弯,打了个车,对司机说:“到公馆路48号。”
程荔缘一头雾水地上车,到了地点下车,发现这里是一幢极高的豪华公寓。
“有时候训练太晚了懒得回去,就在这边休息。”甘衡说。
他带程荔缘上了五十楼,这里一户一梯,虹膜解锁,他推开门让程荔缘进去。
阳台是内封的,落地窗框住了整个天际,程荔缘一眼看到不远处勍世的空中花园酒店位置。
一台专业三脚架固定望远镜摆在那。
“这是……”程荔缘走了过去。
甘衡扯了扯嘴角:“想看吗。”他拉下窗帘,遮住大部分室内,不让望远镜反光,让程荔缘坐在了高脚凳上,自己站在旁边,拿起了另外一台远程侦察望远镜。
程荔缘以为他又在玩他那些稀奇古怪的爱好,不太熟练地倾身。
“看这里就行。”甘衡对她说,一边手动调试了参数和模式。
视野模糊了一下,瞬间稳定清晰。
程荔缘一眼看到勍世最高的一个套房,落地窗内连地毯纹路都一清二楚。
现在是傍晚,华灯初上,套房的内透光优雅得让人心生向往。
“你……”程荔缘震惊地望着他。
不会在监视你家酒店的客人吧。
想了想甘衡的性格,程荔缘决定不评价,很不安地绕开话题,“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有暴雨,还是回家吧,董阿姨会担心的。”
“保镖在楼下等,无所谓。”甘衡淡淡地说,“这种望远镜天气不影响。”
他一边和程荔缘闲聊,一边看向对面,忽然安静了下来。
几秒之后,甘衡眼神一点点阴暗了下去,程荔缘见他表情不对,看向镜头,旋即慢慢睁大眼睛。
那间预留的套房门打开了,负责人带着两个人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个年轻女人,约莫二十出头,白色高定裙,冰肌雪肤,高倍率镜头下,五官一清二楚。
看清她长相的一瞬,程荔缘全身一阵恶寒,迷茫困惑,胸口很不舒服。
和董芳君有三分相似,又截然不同,似乎在原来的脸上做了一丁点微调,稍微调整了眉骨之类的细节,无损于原生五官,比董芳君还要更美上一层楼,都有些朦胧到不真实了。
她表情也很细致,怯怯地走到窗前,转身望向她身后的男人,娇小得像只鸟儿。
负责人早已离开,妥帖地为他们锁上套房大门。
男人从阴影里走到灯光下,高大英挺,比实际年龄看着年轻很多,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
他从背后环住女人,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
程荔缘喉咙一梗,觉得必须打破沉默,然而声音小到连她自己都听不清:“那是……?”
甘衡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凝固在那边,程荔缘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和存在。
一声闷雷响彻天际,万吨雨水下来了。
天地模糊,落地窗变成了水帘洞。
线条在溃散,一切于白茫茫中消失。
偏偏望远镜不会,热成像模式让人体动作一览无余。
程荔缘跳下了凳子,不顾一切伸手拉甘衡的袖子:“别看了!”
她语气严厉,透出过来人保护者的意味。
甘衡一动不动注视前方,望远镜抵在眼睛上,程荔缘一把抢下他的望远镜:“别看了!”
甘衡垂下眼睛,闪电的光照亮了他的脸庞,形成雨水
蜿蜒的幽影,下一秒,他起身快步穿过客厅,程荔缘听到推拉门被甩上的重响,接着是隐约的呕吐声。
程荔缘跑了过去,看见甘衡跪在地上,撑在马桶上方,把白天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听到程荔缘跑来,他还没吐完就按下冲水,自我厌恶地含糊说:“别过来……”
程荔缘知道甘衡有洁癖,运动员有洁癖很难受的,必须和人身体接触,必须流汗。
甘衡不喜欢一切不洁的气味,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小时候,他经常难以忍受地直接把程荔缘薅过去,脸埋进她肩膀,她的肩膀沉甸甸地被压着,能感觉到他的鼻子和嘴唇抵在她衣服上,隔着布料缓缓吸气,直到他们长大了,他才不再这样做。
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吐了出来,他一定觉得很恶心。
程荔缘打开水龙头接了一杯水,默默蹲下来递给他。
甘衡别过脸,不想她闻到不好的气味,漱口完毕,又冲了一下水。
“……你没事吧。”程荔缘小小声地说,手放到他弓起的背上,轻轻拍抚,像安抚一只应激奓毛的猫。
甘衡没让她看清自己的表情,微弱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声音很低地说:“你先出去吧,我清理一下。”
程荔缘出去了,帮他带上门。
她回到客厅,走到沙发前,慢慢坐下,姿势却并不放松,手肘笔直地撑着,眉头紧皱,胸口后知后觉泛上恶心,尖锐的耳鸣散开,被外面瀑布一样轰鸣的雨水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