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一会有约吗?”
“有话直说。”陈以声终于抬眼,目光平静无波。
池锦心一横,精致走进去:“我想请您吃饭。”
陈以声皱了皱眉毛:“你贿赂到我头上来了?”
“哪敢哪敢。”池锦连连摆手,“您因为保护我才受的伤,我一直愧疚着呢。这周我都想着,必须得请您吃饭才行,今天周五,您肯赏光吗?”
“不用了,只是举手之劳。”陈以声的视线重新落回屏幕,语气带着一种疏离的公式化,“我从来不和下属吃饭的,你走吧。”
“嗯……还有小猫领养的事情。”
“发我微信吧。”陈以声看起来是真的在忙。
“好吧,那……陈主编,周末愉快。”
“周末愉快。”依旧是平淡无波的回应。
池锦悻悻地打了卡,挤上地铁。她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无法回答自己,是否请陈以声吃饭是完全出于英雄救美一事的感谢。
密闭的空间里,人声嘈杂,她却觉得心里又空又乱的,像堵着一团看不见、理不清的乱麻。她无法确定,自己请陈以声吃饭,究竟是完全出于对他“英雄救美”的愧疚感激,还是掺杂了别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心思?
归根结底,是她完全拿捏不准陈以声对她的态度。那点若有似无的特别,究竟是她的错觉,还是他刻板下偶然的疏忽?
思来想去,她没回家,凭经验搭了另一条地铁线。她需要找个人说说话,哪怕只是听听声音。翻遍好友列表,一个名字跳了出来——柳小柯。两个人是研究生室友,那时互相当恋爱军师。小柳是南方人,研三时考了景市的公务员。只是毕业后,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虽同在一座城市,两人见面的次数却寥寥无几,上一次见面,似乎已是半年前。
电话接通,柳小柯的声音带着工作后的疲惫,但听说池锦就在附近,还是爽快地答应了见面。两人约在一家嘈杂的烤鱼店。
小柳风尘仆仆地带着一身班味赶来了。寒暄刚落座,她就迫不及待地问:“对了,你上周回学校,刘教授是不是提小房了?她什么时候结婚啊?”
池锦微微一愣,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在她的印象里,这位老友对婚姻应该和她一样持保留态度。可此刻小柳的语气里,却流露出一种对“早早安定”的、近乎不加掩饰的羡慕。
果然,没等池锦回答,柳小柯像是终于按捺不住,带着一种混合着羞涩与炫耀的神情,忽然举起了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钻戒。
“不好意思啊池子,”她声音轻快,带着点刻意的歉意,“不好意思池子,宋弛向我求婚了。”
池锦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这是她研究生时极力反对的一对儿。当年,还是池锦当时的男朋友杨弋,把打球认识的宋弛介绍给了柳小柯。在池锦看来,宋弛除了家境优渥,实在找不出什么值得称道的优点。而小柳,肤白貌美,性格温婉,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我知道你一直不太赞成……”柳小柯捕捉到池锦瞬间的僵硬,语速加快,像是在给自己找理由,也像是在说服池锦,“所以……一直没敢告诉你。我们互相见过父母了,都很满意。他父母答应全款买下景东区的婚房,彩礼……五十八万。”
五十八万彩礼。池锦沉默地听着,心里却还是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她和柳小柯一样,家境都算不上优渥,甚至柳小柯的负担更重——她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能在景市扎根,对她们而言曾是共同奋斗的目标。可如今,柳小柯选择的这条路,这条她们都曾嗤之以鼻的“捷径”。
但这样的“歪门邪道”,正以一种不容辩驳的姿态,宣告着它的成功。
柳小柯的下一句话轻飘飘却重若千钧:“而且我弟弟高考也考到景师大来了。”
言外之意就是他未婚夫可以为她全家托底。
“我知道我们长大之后都会有些现实的考量。”
说完池锦顿了顿,她还有很多想说的想问的,可如鲠在喉,最后干涩地补了一句:“恭喜你结婚。今晚我买单吧。”
整整四个小时。她咽下了所有想和柳小柯抱怨的工作压力、分享的生活趣事、倾诉的对陈以声那点微妙难言的心思,以及……对这段友情变质的失落。好友连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都选择了对她隐瞒,在她最需要朋友支撑的失意时光里,对方正沉浸在自己的“人生大事”中。
也许并不能算是好友。
一种被隔绝在外的冰冷感,无声地包裹了她。
怪不得这半年,她发出的邀约总是石沉大海,或是以各种理由被推拒。
想到这,池锦沉默着喝了一口酸梅汤,继续听她口中与未婚夫的家长里短。
“你在钟心怎么样?现在媒体这行,好干吗?”柳小柯终于把话题转向池锦,语气里带着一丝属于体制内的、不自觉的优越感。
“没有你们公务员好,旱涝保收。”
原来有一天,她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柳小柯笑笑:“至少饿不死。肯定没有你们工资高。”
池锦这半年是如此不如意,调到A组后奖金越来越少,甚至上个月都没捞到绩效。再这样下去,别说扎根景市,卷铺盖走人恐怕就是几个月后的事。但这些窘迫,对着眼前这位即将住进景东区全款婚房、手握五十八万彩礼的好友,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还可以吧,”她含糊其辞,声音有些发紧,“毕竟钟心附近的房租,也不是笔小数目。”
“池子!”柳小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热切起来,“我冬天
办婚礼,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做我的伴娘啊!这是我们当初约好的,对吧?”
池锦望着她期待的眼睛,努力调动脸上的肌肉,最终只挤出一个标准得如同职业采访时的微笑:“好啊。当然。我一直记得!”
她记得,只是现在恨不得忘了。
“如果你有男朋友了,也一起带过来玩啊。”柳小柯好奇地追问,“杨弋之后这么久……你真没再谈一个?你们这行不是挺多男生的吗?”
池锦什么都没吐露:“没呢。如果你有合适的小帅哥,记得介绍给我。”
“哈哈好,包在我身上!”柳小柯爽快地应承。
时间指向十点半,烤鱼店里的人渐渐少了。池锦实在没心情再继续这场充满隔阂的对话。她拿起放在一旁的电脑包,边角已经有了明显的磨损痕迹。她状似无意地摩挲着包带,轻声说:“这个包还是我拿到钟心offer时你送我的,记得吗?”
柳小柯的目光落在那个旧包上,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随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个啊……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当初……是我买了一对情侣款的电脑包。宋弛看了说不喜欢,正好那时候你不是刚拿到offer,缺个……嗯,看起来成熟点像上班族用的包嘛……”
池锦拿着包的手僵硬了一下,仿佛被那轻描淡写的“正好”二字烫着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涩意瞬间冲上鼻腔。原来她珍视了好几年、视作友谊见证和职场起点的礼物,不过是别人爱情里被嫌弃的“退而求其次”。
她强迫自己维持住脸上的表情,很快,一个标准的、带着采访面具般无懈可击的微笑重新浮现:“好吧。我成为你们两口子play的一环了。”
走出烤鱼店,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柳小柯被宋弛的车接走了,车窗里,还能看到她笑着挥手告别。池锦独自站在霓虹闪烁的街边,看着那辆黑色的豪车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物非人亦非。
她抬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城市的浮光掠影在窗外流淌,像一条无声的河,将熟悉的一切推向陌生的彼岸。
第14章 .别赖在这
本就郁结的心情,在星期二下午彻底打了死扣。
“小池。陈主编让我通知你一声,不用跟教育面孔专栏了。”江叙欢走到她的工位,“这样也好,不然连续跟三次专栏也挺累的。”
池锦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刘敏的专栏她本以为已是板上钉钉,毕竟陈以声都亲自陪她跑了一趟采访,初稿也审核通过了!
江叙欢俯身低声道:“换给B组的金尧佳了。”
金尧佳?
池锦瞳孔微缩:“她什么时候竞标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江叙欢拍拍她的肩,带着安抚,“我只是来传达一下陈主编的意思。稳住心态,以后还有机会。”
“他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说?”池锦“腾”地站起来,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目光扫向二楼,主编办公室的百叶窗紧闭,只透出冷白的灯光。
“他在办公室对吧?我去问他。”
“池锦。”江叙欢快一步拉住她,“别太过分,他是主编。”
江叙欢一直对自己照顾有加,池锦也不想驳了她的面子,但这事有点儿蹊跷,她不相信准备了这么久说被换掉就换掉。
“我有分寸。”她挣开手,声音里压着火。
江叙欢松开她,但还是提醒:“陈主编今天……看起来心情也不太好。”
他心情不好?我心情还不好呢!
池锦大步流星走去二楼,敲门进去。
陈以声甚至没抬头,指尖在键盘上翻飞,声音冷硬地砸过来:“兴师问罪来了?”
“哪里敢。”池锦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您、我、小段,我们三个人忙前忙后这么久,选题、采访、素材整理、初稿校对,哪一步不是亲力亲为?就这么一声不吭换掉了,连个解释都没有,我不该要个说法吗?”
“我什么时候承诺过这篇一定上专栏?”陈以声终于停下动作,端起水杯抿了一口,目光锐利地扫向她,“栏目临时调整、稿件替换,在杂志社是常态。凭什么就你特殊,事事都要讨个说法?”
“……之前赛马那篇您只是提了建议,觉得没参与就没参与吧。但是教师节这篇可是您和我一起辛辛苦苦跟的,选题、素材、采访、校对,哪一步没参与?”池锦用冷静的语气人身攻击,“您不会又要告诉我,我不是特殊的那一个,只是您顺手帮师妹跟个专栏而已?陈主编,您到底有多少‘师妹’需要照顾?金尧佳也是吗?”
“这是编辑部的决定,基于栏目整体规划和稿件质量评估,我没有义务向你解释细节。”
“……您怎么这么冷冰冰啊。”
“抱歉,我就是这样的说话方式。”
“咱们一起做的专栏,耗了这么多心血,您不觉得委屈吗?”
“谁做小编辑的时候没受过委屈?你问问杜燕妮问问江叙欢,谁没被突然换过稿子掉专栏?”
她知道他说的情况属实。哪怕是陈大主编现在如此光鲜亮丽,想必做小编辑的时候也没少受委屈。
池锦捏紧了拳头,胸口堵得发慌,一个声音在劝她:算了,闹下去又能怎样?
见她偃旗息鼓,陈以声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径直向外走。
池锦下意识跟了出来。只见他站在开阔处,声音清晰地宣布:“现在发布两条人事调动:B组实习编辑段兴澈,工作能力突出,提前转正。A组欧阳媛,调至《秋日来信》编辑部,明日报道。”
池锦刚刚压下去的那股邪火“噌”地又冒了上来!这算什么?故意在她刚质问完就宣布,还偏偏是把她朋友调走?简直是火上浇油!
“不是陈主编,您什么意思?非要每次在我进办公室之后开人吗?”
“我没开她,只是调到更适合她的部门。”陈以声走回办公室,但并未关门,“池锦。同事就是同事,别为欧阳媛申冤,否则你跟她一起走。”
“您巴不得我跟她一起走吧?离开公司才好呢,省得碍您的眼!”
“这是你自己过度解读。”
“那您是什么意思?当初别人诬陷我不帮我说话也就算了,我躺平骂我不求上进混吃等死,现在我干了卷了力争上游了,还是不停地给我使绊子让我难堪。”
陈以声低头看她涨红的脸:“主观不努力,客观找原因。工作能力不足的是你,遇到点委屈就要拉着全世界陪葬的是你,三番两次来我办公室无理取闹的也是你。”
她最恨别人说她能力不足,尤其这话出自他之口。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眼前一片模糊,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味,才勉强没哭出声:“是…我就是不明白!公司不是天天把‘热爱’挂在嘴边吗?我是最热爱《面孔》的编辑之一了吧?无论从前还是现在,经我手的每一篇稿子,无论最终命运如何,都是我熬着夜、一个字一个字磨出来的!交给您审的稿子,我改过五六遍甚至更多!可为什么?无论我躺平还是拼命,结果总是一样糟糕?连差强人意都做不到!是不是在您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大家谁不累?来了这么久还适应不了这里的节奏和压力,我看你趁早离开《面孔》,对你、对大家都好。别赖在这里消耗彼此。”
最后那句“别赖在这里”彻底击垮了池锦。她猛地低下头,大颗的眼泪砸在手背上。
“您骂得对……是我眼高手低,急于求成。可能……我真的不适合待在《面孔》……对不起啊,待在您手里这么久也没做出点像样的成绩来……”
说完,她再不敢看陈以声的表情,胡乱抹了一把脸,转身冲出了办公室,眼泪在转身的瞬间决堤。
一楼的大家都位在欧阳媛旁边,没人注意到掉了几颗小珍珠的池锦。她走过去时,却见欧阳媛喜笑颜开地收拾工位上的东西,不断地和安慰她的同事说,《秋日来信》才是她进公司时的第一志愿,语气里满是得偿所愿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