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晚宴,江数自是为宋琦而来。
那时候他觉得,对一个女性打打感情牌,总归无伤大雅。
那晚他们从电影文学聊到艺术品鉴赏,从全球经济聊到港股与纳斯达克的关系…
所以那天下船后,公共交通早已停摆,中环的灯光业已黯淡,可二人的话题仍不见消,宋琦主动邀请:“兰桂坊有家不错的酒吧,要不再去坐会儿?”
从酒吧出来时,已过午夜。
江数提出送她回家,可她却表示——“你暂时送不了我,但我可以送你。”
纵横崎岖的街道石阶,上上下下的坡道暗巷,宋琦踢着细跟鞋,并不尽兴地落在石板上,不过多久,脚跟磨出的泡还是让她尝到了教训,茸黄色的夜灯下,江数顺势搀扶,她差点栽进怀里……
抬头对望的分秒之间,她以为对方会吻下来,可他没有,只是瞥过了眼,将她身子扶正,又不失分寸地允许她倚着他的身体,十秒之后,一辆的士停在了眼前的单行道上。
他一副绅士做派,将人扶进车前,不忘跟一句,“今晚和你聊天很开心。但这会儿太晚,就不请你去我家坐坐了。”
对江数而言,调情的话不用信手拈来,但需要的时候,也能掌握火候。
他过去不屑这手段,可宋琦的背景不容小觑,宋氏财团的独女,当年因兴趣所在,选择了传媒行业,也如愿做了记者,主攻电子刊物财经人物传记,没少为大小企业主笔过,言辞犀利,角度刁钻,尽管被诟病过浮夸引战,但在新一代眼里,这样的口诛笔伐,敢夸敢骂的精神状态,又很吃香。
两人自此熟络起来,宋琦为江数在港的活动主笔了文章,为其顺利打开东南亚市场有力造势。
而江数之所以能结交上皮埃尔,也是托了宋琦的福。
那天宋琦邀请他去看展,见面先夸母亲极力欣赏皮埃尔的画法,而皮埃尔满脸自信,不忘学着中国人的那股谦虚劲儿,反向客套:
“能让宋太为我一掷千金,也是我的‘福气’,我听说她是上海人,我下个月正要去上海,参加一场国际艺术展,这是我第一次去,到时候得问问她,当地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一听这,宋琦指了指江数,“那你不若问他,现成的上海人。”
江数的粤语识听不识讲,有时遇上普通话不好的,干脆就用英语交流,皮埃尔便是典例,望着江数官方而礼貌地朝这个法国-香港人介绍自己家乡,宋琦在一旁听得认真,笑得莞尔,不时充当下翻译。
与皮埃尔介绍完了本地特色,江数才煞有介事地问宋琦——
“你母亲也是上海人?”
宋琦轻飘飘地点了下头,“对啊,她来香港好多年,还是经常用上海话骂人,但我不行,识听不识讲。”
结束后,三人顺便在附近冰室用了晚餐,可用餐途中,室内拥挤喧哗,服务生粗心吵嚷间,一整杯冻柠茶直接泼在了宋琦身上,半边的头发都湿透了,场面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江数率先脱下外套为她披上,宋琦那头粘腻的湿发散着一股酸柠味,她有点忍无可忍,朝江数请求:
“你公寓是不是在这附近?能借你浴室洗个澡吗?”
接下来的事,似乎不言而喻,皮埃尔识趣离场,江数带她回了楼上公寓。
他给她拿了干净浴巾,顺便交代:“我家没有女生穿的衣服,你自便。”
香港寸土寸金,公寓本身并不大,趁她关上浴室门,江数站去岛台前,眺望着中环近在眼前的楼宇,淋浴房里落下的水流像雨点,敲在大理石地面上,一簇一簇,一点一滴…
像是作战的前哨,待水声骤停,未等他理清思绪,一对白皙的手臂忽将他从身后拦腰围住,清香四溢的湿发,滴落着水珠,渗过一层衬衫的隔阂,洇得他背脊一颤,他低下头,瞥见一双美腿又直又性感,而她此刻,只穿了一件衬衣——还是从他衣橱里拿的。
“谁让你动我衣柜的?”
“你不是说,你这没有女生衣服,让我自便吗?”
宋琦就在那一刻扯下了他的领带,他也在那一刻想到了林影的脸。
她个头不大,力气却很大,扯得他项颈后一阵生疼,吻本身却很草率,她的舌头主动探入,倒让他觉得自己像在被强吻……
他将计就计,跟上了节奏,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她是宋家的女儿,为了自己的目的,睡一觉也没什么,各取所需。
向来掌握主动的人,这次甘愿让出了主导权。
上次让他这么做的人,是林影。
他又想起她来了,真是该死。
她很会取悦别人,尽管平日总是淡定安静,到了床上简直换了个人,能勾魂摄魄似的,把他一身的精力都抽干……
感官被无限放大,她的呼吸流淌在皮肤上,室内的冷气过足,他这才意识到此刻与他亲密的人,是宋琦。
他不想意识到的,他可以什么也看不见,他可以假装一切都是真的。
直到对方向他宣战,与他十指相扣着沉沦寻欢,可这次他注定不能共情,因为对方的手指上没有戒指,他再也感受不到那份禁忌了。
如释重负的时刻,他彻底醒了,他再不能自欺欺人,这个人不是林影,只是他的欲望而已。
他忽然很恨自己为什么是个男人。
酣畅过后,他只能安慰自己:只是一次例行公事。
那之后,江林集团也顺着宋氏的藤蔓,爬满了整个大湾区,以及东南亚地区…真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用“爬床”这种事来达成商业目的。
只是他没想到,宋琦竟主动提出交往,可江数也不止一次地提醒她:
“和我谈恋爱你会失望的。”
宋琦却不以为然,“那就看是谁让谁失
望先啊?”
那之后,二人正式交往,江数与她约法三章,不利用关系炒作,更不许这事大肆占媒。
至此,两人的圈子日渐趋同,宋琦替他美言搅动舆论,他也慷慨附会,为她意欲访谈撰稿的大陆名人,积极递上优先权。
宋琦是典型的港女,个性要强,事事求主动,即使是生活也由她主导居多,她总是有无限的精力,无论是对生活还是工作,虽然是给自己家打工,但新闻亲自跑,八卦主动跟,上得了珠光宝气的名利场,下得了腥锈斑驳的码头工厂。
最爱的不是什么五星级米其林大餐,加澳龙牛排,而是一家开了三十多年只有三十平的牛杂小馆,以及它家隔壁连招牌都挂不上的糖水铺……
还记得她第一次带江数去,刚一坐下,来了则工作电话,江数便起身去听,让她随便点,老板三下五除二就把糖水端了上来,看到江数还不忘朝宋琦叹——
“乜你条仔咁靓仔嘎?”
宋琦眉飞色舞地给他递上一支塑料匙羹——
“这间铺的杨枝甘露好正的,你试下!”
眼前两人对自己尝过之后的好评一脸期待,江数虽不愿扫兴,但闻着碗里明晃晃的芒果味,他只好实话实说:
“对不住,我芒果过敏。”
……
那之后,宋琦每次与他出街,都会很小心叮嘱他饮食,她说香港这边食芒果类的较多,有些甜品未必会把配料写在明面上,你要问清楚成分。
江数那时还是塑料粤语,每次唱Eason的歌,都免不了被宋琦嘲笑口音,后来在她的指点下,完完整整地唱会了《富士山下》,而宋琦也把上海话学了个七七八八,虽听起来仍旧蹩脚。
那是他在香港少有的平静时刻,他第一次对“志同道合”这个词有了实感,相似的家境,相似的观念,激情与温情并进的时刻,怎么不算是相得益彰呢?
无数个瞬间,他都在恍惚——这种感觉,或许也能叫爱情?
直到去年圣诞,二人去山头倒数看烟花盛景,在最后一簇烟花燃放到极致之时,她像是有感而发似,忽然问他:
“江数,要不要同我结婚?”
——
那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彼时的江数并没有给出答复,后来的宋琦也没有逼他,所以此事本该没有下文。
然而此时此刻,望着坐在自家餐桌对面的宋家母女,母亲与之言笑晏晏的架势,显然是想让两人再续前缘。
为照顾宋家母女的口味,这顿晚餐,沪港掺杂,鲜香肥美的肉,裹着浓油赤酱,倒是过犹不及了。
江数全程吃得淡,笑得僵,就连说话也惜字如金,而宋琦却不然,对于两位母亲眼神之间流转暗示,她不仅配合得体,还不时趁人不备,故意试探对面的江数——脚尖早已被她有意无意的试探,弄到发麻。
一餐完毕,趁着宋琦用洗手间的档口,江数终于忍耐不下,等在洗手台外面,关了门,作势要质问,可对方却捷足先登,上来就挑衅——
“怎么?想同我在这偷情啊?”
第31章 雨中曲
江数瞬间被这话噎了两秒,只好装聋,反倒问宋琦:
“我倒想问问你想做什么?分手时我已经对你交了底,说好今后各论各,你们今晚这出不是出尔反尔吗?”
“你以为这是我的主意啊?我爹地要开拓内地的市场,我们又是老partner了,你自己母亲乜个性,你又不是不明。”
宋琦耸了下肩,满脸无谓。
其实她心里早就有数,当年那场邮轮晚宴,正是罗素钦设的场子,特意给她与江家儿子一个名正言顺的相识理由。
身为宋启辉对外唯一承认的独女,宋琦从小被宠到大,性子张狂任性,从中学开始,约会拍拖没断过,在尚且不懂感情的年纪,就获得了过多的青睐。
男人如过江之鲫,一条连着一条扑过来,她不仅没觉得收获颇丰,偶尔还觉得厌烦,她以为所有人都会理所应当地围着她转,为她可能会随时溜走,草木皆兵,跪地哀求。
与江数分手那天,香港雨雾交加,宋琦拎着箱子敲响了母亲半山别墅的宅门,门一开,她一头撞进妈咪怀里,开怀大哭起来……
罗素钦从来没见过女儿这般田地,嘴里不停念哄:
“囡囡不哭,妈咪在。”
罗素钦与丈夫分居太久,宋琦工作之前,这偌大的宅子里,就只有她们母女以及两个菲佣。女儿出去工作后,这里就只剩她一人了。
而宋启辉在外迎来送往不断,甚至有不少私生子养在外面,香港本地有,大陆也有,海外更是未知……只要一想到这个,罗素钦更加坐立难安,为了她和女儿未来的利益得失,这条路不得不闯。
而江林集团能成功跻身港圈,少不了罗素钦在背后周旋。
所以早在一个月前,江月龄就把此次日程安排妥当,当初同意江数去香港去拓业,除了想要打开东南亚市场,便是想要撮合江数与宋琦。
这六年来,江月龄与丈夫的暗自较量从未停过,甚至变本加厉。林济东早已通过严家的关系,转移出不少资产到海外,江月龄作为妻子,如今在公司的股权,俨然面临随时被架空的压力,若能与宋家联姻,的确能够为她解燃眉之急。
“只要我们结了婚,你们母子在香港有了靠山,我们在内地也是一样,婚姻就像做生意,对于两家来讲,都是稳赚不赔的。”
可江数却不以为然——
“宋琦,你我是一样的人,我都看不上的路,你怎么会选?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可宋琦却并不着他的道,蓦地反问:
“你终于承认,自己同我一样了?”
说完还了他一个冷笑,像是在反讽。
“可单论感情这事…sorry啊,我真的做不到像你这么‘专一’,反正对我来说,早晚都是要结的喽。所以我乖乖听妈咪的话,找个合适的人结婚,也没什么不对吧?”
她从台面上抽出一张纸巾,将手背上最后的湿润擦拭干净——“倒是你,既不想乖乖听妈咪的话,也追不到想要的人…做人做到咁,真係冇得頂啊。”
说完,宋琦按下门把手,昂首阔步地走出了洗手间。徒留江数一人对镜沉默。
眼看突破无门,自己又吃了瘪,走回前院时,他的脸色僵硬得像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