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钦见两人出现,还朝江月龄使个眼色,佯装埋怨女儿——“等咗你好耐,原来同人倾密偈啊?”
宋琦不置可否,碰了下车锁,崭新的阿斯顿马丁仿如暗夜骑士,瞬间握上了火炬般闪耀。
江月龄道:“琦琦好眼光,车跟人一样靓。”
“Auntie啊,我刚来这边,不知道买什么好,这款还是江生之前推介我的。”
说完,她便朝江数抛了个wink,未等他做出反应,自己则倾身丝滑遁入驾驶座。
豪车扬长而去的引擎声划破寂静,江数的脸也彻底耷拉了下来,开口朝母亲阴阳道——
“说好的家宴没有我爸,还瞒着我编排这么大的事。”
江月龄早习惯了儿子对她行事的不满,也不遮掩:
“若是提前告诉你宋琦要来,今晚你还会回家吗?”
关于江月龄这些年的监视,江数早有所察觉,只是看在她明里暗里为集团的拓业上市不少增光,他作为儿子,又作为主理人,自然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从他选择继任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成为和江月龄一样的人。
身遭所有的一切,都只用利益与成本衡量。
多则盈,少则亏
,圆圆满满,最合适。
也似乎只有在谈论利益的时候,她与江数才称得上默契,而褪去了这层皮,只以“母子”相视时,彼此间反倒尴尬。
此刻,他更是懒得争执什么,只撂下一句:
“我不会跟宋琦结婚的。”就要朝车边走。
“站住!”
江月龄上前呵止——
“我们和宋家知根知底,也算门当户对,这件事没得商量,你还打算独多少年?趁着她们来上海,趁早把这事定了……”
“定下来之后呢?像你和林济东这样,结婚几十年,没有感情,只有算计?你和他早就分居了吧?不然你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请她们来家里,今天防林济东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明天又要编一套说辞假装美满,只为了公司的股价好看!这样的婚姻你不累吗?!”
这话打得江月龄猝然一僵,但她嘴上仍不落下风,
“什么累不累的?婚姻本来就是个维系利益的纽带,你以为我和林济东结婚是因为相爱吗?你以为你姨母当年和向家结婚,还有你罗阿姨和宋总,都是因为他们相爱吗?别犯傻了,还记得我告诉你的,感情是最不要紧的东西…”
“既然不要紧,那何必让我挂念什么母子情分,替你和公司卖命?”
“就凭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没有我就没有你的今天!”
江月龄怒发冲冠,甚至上手给了儿子一个响亮的巴掌,直接打掉了他手里的车钥匙……
就在那一刻,江数觉得眼下有些微凉——他哪有这么脆弱,一个轻飘飘的耳光就让他热泪盈眶了?
闷潮的傍晚,雨丝落得若有似无。
他蹲下身子,从潮湿的草坪里捡起钥匙……手指的触感,就像那年自己被推下台阶时,一样怵然。
“所以你觉得感情不重要,婚姻不重要,那我问你,你觉得我重要吗?”
抬眼的刹那,廊灯将他的眉眼轮廓映照得愈加鲜明,雨丝飞缠上他的眉睫与黑发,眼底被打得一片潮润。
泪是假的,可情是真的,虽然这情里,都是怨怼。
江月龄像是被这话施了咒,整个人僵在原地。
“…你是我儿子,当然重要。”
“可没有我你照样会挣来这一切。”
江数的语气被雨打得寒凉,说完这话,他迅速开启车锁——“这话是当年你自己说的,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比谁都清楚。”
他欠身入座,扬长而去……
雨丝淬成了滴,一如江月龄眼眶里打转的,稍纵即逝的泪。
卡在嗓子眼的话,她还没说出口:“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大脾气?”
可他小时候,似乎没怎么发过脾气。
幼时的他无法在母亲怀里肆意撒娇,少年的他也不被允许任性潇洒,所以成年后的他,眼里只有价值和利益置换——而感情,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这也是她对儿子最常说教的话。
***
回家路上,暴雨陡然倾盆,江数想起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傍晚,他被母亲误解,被她狠心推下门廊,雨水砸在脑门上,膝盖上的伤口被冲刷至麻木……
九岁之前,他一直在姨母江惠龄家生活。
那时候,他还不叫江数,他有一个截然不同的名字——向嘉树,据说是因为向家没有男孩,而生母起初也不想要他,干脆把他过继了过去。
后来姨父向帆因病去世,他才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母亲——江月龄。
她是来奔丧的,可满堂凄惨的啜泣声里,只有她的呼吸格外平静,眼神也格外肃杀,似乎下一秒就可以掀翻整个灵堂。
可她什么也没做,他也什么都没说,年幼的孩童,对爱与恨的感知都尚不灵敏。
他只记得,那天母亲临走时,姨母哭着拉着她的手,嘴里念念有词着什么后悔啊、原谅之类的话,可江月龄只是回头看着江数,镇定又坚决地道了句:
“有机会接你回家。”
后来听说,江月龄去香港注册了公司,又与合伙人结了婚,定居在了上海。他也很快就被接了过去,但母子关系始终微妙。
江月龄只会浅显地让他照顾好自己,好好学习,并且承诺、属意他将来做继承人。
尽管江月龄从未向他讲起生父的事,但他多少明白,自己就是向帆的私生子。他的存在是被母亲厌恶的。
不然当年,江月龄何至于将他放在向家那么些年?何至于向帆去世后,她才将他接回身边?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母亲江月龄是个怎样的女人。
在那样一个做点什么都能风生水起的年代,没有人不想一本万利的,江月龄心气高,早就与江家祖父母观念不合,势必要拼闯一番出来,但因意外怀孕,她当年不得不中止学业,很难想象,为了他,江月龄受了家里多少白眼,在那样的压力之下,她既不愿妥协父母家人、也不愿妥协孩子的生父。
江月龄的狠,令她与江林集团热血腾升,也令她与儿子之间永远隔着层铜墙铁壁。
回到江家后,母亲对他不温不火,继父城府颇深,两边都沉着气,谁都不敢得罪。
他在夹缝间喘息、求生存,几次三番想过放弃,想要逃回去,逃回姨母家,至少在那里,他还能感受到点家人的包容——尽管那也脆弱得像纱帐似的,总也比这里好,谁都在演戏,连他也少不得去演戏……
然而,他第一次离家出走就失败了。
那年他十一岁,趁着暑假时间自由,他装了些零钱到书包就走了,那时候还没有智能机,也没有电子支付,他被当天的暴雨淋成落水狗,到了姨母家碰了壁……还是向嘉南把他带回去的。
然而向嘉南前脚刚走,母亲后脚竟直接把他从玄关推至廊外,倾盆大雨直对着他脑袋灌下,手脚陷在潮湿的泥土里,不辨体面。
那是他第一次见母亲气急败坏——
“你个白眼狼!不知好歹!既然你这么讨厌我,那你就回去向家吧,反正我做这一切也不是为了你!”
语毕,她将江数临走前留下的“诀别信”扔向了雨里…笔迹很快被洇开,纸张又跟着湿透,最后被豆大的雨珠狠狠砸进脚边的泥泞里。
再也看不到了。
江数早忘了当年写了些什么,只记得,他被淋得神志不清,直到一个矮小的身影,撑着一把鲜艳的小红伞,跌跌撞撞地跨过台阶,拨开了他眼前的雨雾,走到了他眼前……一瞬间,他似被罩进了一个玻璃容器,而那里面,只有他们两人。
她的声音近在咫尺,落在他耳膜里,依旧发虚——
“哥,你膝盖受伤了,淋雨会发炎的。”
那是他被推下来时磕伤的,没有人在意到他的伤口,甚至他自己都没在意。
只有她在意到了。
林影扶他回到房间,还搬来了药箱,为他擦碘伏消毒贴上创口贴……
当伤口传来阵痛,适才被雨水冲刷的木讷恍惚,此刻以痛觉为代价,加倍奉还给了他——
他忍不住哭了出来。
女孩手心一抖,问他,“很痛吗?”
他点头。
他很痛,腿很痛,脑袋也痛。
好想有个怀抱,能让他失声哭一场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怕。
而那时的林影,似乎能探知到他心事似的,竟主动倾身抱住了他,伏在他肩膀上,轻拍他脊梁……
“这样是不是就没那么痛了?”
或许那时候她还小,不以为意。若她和自己一般年纪,势必不会这样直接。
那小小身躯晕过来的气味,是春天雨水的味道。
潮湿却温暖。
即使多年后,他再次短暂地拥有过拥抱她的特权,却早没了痛哭的理由。
夏雷滚滚轰鸣,雨点不留情地打在前窗,雨刷刮了一层又一层,视野依旧模糊。
驶进别墅院子,门廊前的灯光大亮,大门正虚掩着的,透过倾盆雨帘,院子里仿若一片狼藉……
江数看了下表——晚上九点。
这么大雨,许一唯怎么不关门?
他索性把车直接停在院子里,冒着大雨迈步到廊前,这才看到,头顶
的摄像头居然被破坏了!
预感不对,江数霎时冲进别墅,眼前的场景与他料想的重合了——
客厅与餐厅的装饰摆件被悉数毁坏,满屋子断壁残垣,原本华丽规整的空间内置被砸得狼藉一片,家具布料更是没有一处完好,连墙壁都被人用红黑色喷漆泼洒一通,场面煞是瘆人……
家里遭贼了?
江数大喊:“许一唯!”
他的心瞬间挂到了嗓子眼,虽然与这丫头萍水相逢,但若她因此遭了劫,那简直堪称是他江数后半生的业障了!
二楼的回廊一片空寂,两侧墙壁上的装饰字画被洗劫一空,不过真正令江数后怕的,是那道被外力故意破坏的、书房的大门!
他冲进去的时候,以往规整到纤尘不染的布局与陈设,此刻已被破坏得彻底,唯一上锁的书柜也被撬开了,他惊慌失措,本欲上前检查内容。
正值此时,书桌下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许一唯整个人正蜷缩那里,瑟瑟发抖,当意识到来人是江数时,她像是乐极生悲……
“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们来送干洗好的大衣,我开门…他们忽然冲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