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读书那会儿,学费是你爸给的。”他说得平静,却异常清晰,“你毕业找工作,他也出了不少力。所以她觉得,你该物尽其用。”
“你还在美国,就得帮我。申请的时候你要帮,读书你要帮我,她打电话来,说得很直接,你走过这条路了,就该带我一程。将来我找工作的时候呢,说不定还得靠你内推。”
“哥,你不用听她的。”姜其然的声音忽然带上一种少年人独有的笃定,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担当与诚恳,“我知道你不是真的甘愿把自己困在这儿,只是你从小太听话,太能扛。”
“但扛不是爱,牺牲也不是,你不欠我,也不欠她。”这一句话落下,像是把他们之间那些年压在生活表象下的沉默,一寸寸剥开。
周越的呼吸忽然不稳,他手指死死摁在方向盘上,像是只有这么用力,才能稳住摇晃的情绪,雨刷划过挡风玻璃的一瞬,映出他眼底一丝微光。
他低声问:“她跟你说什么了?”
“能说什么?她说你是我最好的资源。”姜其然说完,嘴角带着一丝说不清的讽刺,“就像我不是她儿子,是她在经营的一场‘投资’。”
“但我不是投资。”他转头,眼神清亮而坦然地看着周越:“哥,你也不是。”
周越喉结滚了滚,终于发出一声低哑的回应:“我知道。”
“你要是想回国,想去找谁,”姜其然看着他,声音忽然柔下来,眼神干净,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热与笃定,“你就回去找。”
“你这么厉害,”他一字一句,“在哪儿都能过得很好很好。”
那一刻,车窗外的红灯终于变绿,周越缓缓松开刹车,车子像沉睡多年的兽重新动了起来。
他们驶过雨夜的街道,驶过那个藏着旧伤的交叉路口,兄弟并肩坐着,一个终于学会放手,一个终于学会承接,而那条名为“自由”的路,此刻才真正开始。
几个月后,周越正式递交了辞职信。
公司上上下下正在酝酿新一轮裁员计划,空气里多了种人人自危的焦灼。他的信像是一纸预言,HR接过去时几乎没有停顿,只抬头看了他一眼,点头,礼貌又疏离地说了句:“Thank you for letting us know.”没有挽留,也没有诧异。
周越站在办公区尽头的咖啡机前,左手握着纸杯,隔壁组一个中国背景的同事,曾经一起喝过几次酒,谈过一次升职加薪的走廊闲话。
那人小声道:“你走得真是时候。下周就裁员了,听说北美这边至少砍10%。我经理这几天脸都快黑成煤了,天天担心被一刀切。”
周越转头望了他一眼,神情淡淡地笑了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运气吧。”
对方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他转身走了,像所有职场中训练有素的成年人一样,不问、不留、不喧哗。
周越看着他离开,又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咖啡,纸杯边缘冒着一圈湿漉漉的热气,才发觉已经满了,热液沿着杯壁慢慢溢出,他却毫无知觉,仿佛皮肤也跟着心境,一起钝麻了。
他站在那里,指尖微微颤了颤,忽然意识到,这次真的要走了。
不是离开某个岗位、某个团队、某幢玻璃幕墙的写字楼,而是要从他花了整整五年打下来的生活里,彻底撤退。
在公司的最后一天,周越待到很晚,独自坐在顶楼露台上,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着,像遥远得不真实的星群,浮在他终于要抽身离开的梦之外。
他靠在栏杆边,远处的天际线被凌晨的灰蓝染淡,曼哈顿的轮廓沉在薄雾里,安静、冷漠、旁观着他,就像这些年里,他旁观自己一样。
他点燃一支烟,火光在风中照亮了他半边脸庞,烟雾慢慢吐出去,他低头看着那团灰烬,脑子里却不由自主浮起初来纽约时的自己,那时他以为,只要拼命努力,就能成为众人艳羡的模样。
金色履历、完美身份、在第七大道的高楼玻璃幕墙里制定规则,签下动辄数亿美元的项目,把自己放进“成功”的模板里,一寸不偏。
他曾以为,那就是答案,可后来他才明白,那样的自己,像是被关在一层看不见的罩子里,干净、冷静、自律得近乎苛刻。
可里面呢?混乱、疲惫、寂寞,无处宣泄,只能一遍遍压进沉默里。
焦虑像潮水一样,在深夜反复噬咬他;孤独则在每一次应酬散场后静静逼近,他用工作撑着心,用日程表拼凑生活,告诉自己:“我必须成功。”
可他从未真正快乐过。
直弟弟坚定地告诉他:“哥,你不用为了我,放弃你想要的生活。”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忽然明白了,原来,他也可以累,也可以退,也可以选择不再逼自己。
他终于敢问自己一句,“周越,你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不是那个永远完美的投资人,不是谁的榜样,也不是所有人眼中的别人家孩子,他只想做一个,能面对真实、能拥有自由、能坦然去爱的人。
他低头看了看指尖的烟,燃到了尽头,轻轻一弹,落进脚边的烟灰桶里。
夜色还未彻底褪去,但他知道,天很快就会亮了,而他也要离开这里了。
整座城市沉在清冷夜色的缝隙里,远处高楼的灯一盏盏熄灭,只剩街角便利店刚亮起的橘黄灯光
空气里浮着雨后泥土的潮气,与不远处面包房传来的香味混在一起,让人恍惚间觉得,这城市竟也有那么一点温柔。
周越站在街口,嗅了嗅这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有些饿了,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却像被记忆牵着线,一路拐进熟悉的街区。
鬼使神差地,他又回到了Katz’s Delicatessen,那家他第一次带夏知遥来的老餐厅。
晚上十点多,店里灯光仍亮着,服务员正收着东西,一副随时准备打烊的样子。
他选了靠窗的位子坐下,窗外是安静的街道,玻璃上映出他略显疲倦的轮廓。
热气蒸腾的牛肉堆满面包,芥末酱的辛香扑鼻而来,每咬一口,咸香混着回忆,一点点翻搅着他的胃,也翻搅着他的心。
那时的她,就坐在对面。那是他们最简单、最温暖的日子,只有两颗靠得很近的心,悄悄发烫,在纽约的冬夜里,彼此取暖。
而现在,她不在了,他一个人坐在原位,对着旧桌旧椅,吃着同一份三明治,味道没变,风景也未改,变的只有他胸口那块空下来的位置。
他吃得很慢,想把这点熟悉的热气与味道,留得久一点,深一点,好像这样就能多留住她片刻。
这座城市,他来了五年,却从未真正停下来走过,而如今,他只想慢一点,再安静地走一遍他曾无数次忽略的街道,华尔街的十字路口、雪夜她等他的一方公园长椅,还有那天末班车驶离时,铁轨颤响中她未说出口的告别。
这一次,他不是逃离,也不是失败,他只是,终于愿意放过自己。
这场告别没有掌声,没有仪式,却是他此生最坚定、最体面的一次转身。
他走之前,和路知微吃了顿饭。
饭菜还没上齐,路知微就开了口:“真走了?”
周越夹菜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轻声笑了笑:“是啊。走了。”
饭吃到一半,路知微忽然放下筷子,看了他一眼,“我现在没法预料你回去见到夏知遥之后,状态是会更好,还是更坏。”。
周越没吭声,只是把杯子握紧了一点。
“你别不高兴,我不是质疑你决定回国,”路知微顿了顿,语气缓下来,“只是以你现在的状态,情绪起伏太大。回国后别扛着,继续治疗。”
周越抬眼看他,眸色静了一瞬,才淡淡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归知道,但你这个人,特别会装没事,自律是你的强项,但你要允许自己有情绪崩了的时候。”
“你回去是为了她没错,但也是为了你自己,这两年你一直活在她离开的阴影里,现在就算再遇见,也不是为了追她回来,而是……”她顿了一下,眼神不偏不倚地看着他,“把你自己找回来。”
周越忽然抬眼,眼神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我跟你说啊,知微,你可以帮我照应一下姜其然,但别对我弟弟下手。”
路知微抬起头笑得一脸无辜:“你几个意思?”
“就是这一个意思。”周越淡淡道,“我弟弟可不是玩咖。”
路知微看着他,挑了下眉,笑得意味深长:“那可不一定哦。”
两周后,周越踏上了回国的航班,飞机起飞时,窗外是纽约的清晨,云层翻涌,城市一点点后退,缩小,最终隐没在云朵之间。
他没回头,也没多想,那些年他该见的风景、该熬的夜、该失去的与该放下的,都已经留在了身后。
当机舱广播响起,语音切换成标准普通话时,他闭上眼,心里只剩一个念头:是时候开始下一场生活了。
第43章 Chapter 43 你回来之后,我……
与此同时, 北京的灯还亮着。
深圳的项目终于顺利拿下,那是一场耗时数月的拉锯,从前期调研到尽职调查、策略制定、竞标谈判, 再到最后的签约, 每一步都像是在和时间赛跑,几乎将整个团队的精力榨干。
最后关头, 连郑曜天都罕见地亲自飞了一趟。合同电子签字的那一刻,会议室里安静了两秒, 仿佛所有人都在确认那份文件是否真的成功上传。
随后,一阵压抑却明显透着松口气的掌声响起,像是把积攒许久的疲惫和紧绷同时释放出去。
公司在总部顶楼的小会客厅里办了一个小范围的庆功。香槟杯在灯下交错, 气泡轻轻跃起,撞破时发出细碎的声响。
落地窗外,三环的夜景一览无余, 万家灯火与霓虹交织,像是一张脉络密布的城市地图,在深夜依旧明亮。
郑晓天端着酒杯走到她身边, 西装外套解开扣子,身上还带着白天奔波留下的风尘气息。他轻轻与她碰了一下杯,语气依旧是那种懒散的调子, 可眼神里却难得带着几分郑重:“这一步, 走得漂亮。”
夏知遥举起酒杯, 唇角微扬, 语气平稳, 却透出战后余温般的疲惫与满足:“你也没掉链子。”
金色酒液在玻璃中轻轻晃动,映着两人的影子,他们各自抿了一口, 没有人去细数是谁熬过多少个无眠的夜晚,也没人提起那份几经修改的计划书背后,藏着多少次想放弃却又咬牙坚持的时刻。
人声在会客厅里此起彼伏,笑声、祝贺声和玻璃碰撞声混在一起,热烈而欢腾。
夏知遥握着酒杯走到落地窗前,远处的车流像一条条缓慢移动的光带。
她安静地看着,唇边还挂着礼貌的笑,可那一瞬间,灯火与喧嚣都像隔在一层无形的玻璃外,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属于胜利之后的空档,热闹褪去、情绪未落地的孤独。
正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斑驳地落在办公室的地毯上,空气里带着午饭后特有的困倦气息。郑晓天半倚在椅背上,长腿随意伸着,手里转着一支签字笔,眼皮半阖,整个人像是被午后温热的光慢慢催眠。
“砰——”一声巨响把这份昏昏欲睡的安宁劈成两半,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震出一声闷响。
郑晓天整个人被吓得一个激灵,他抬起头,语气里带着又惊又恼的火气:“夏知遥,你失心疯了?这是门,不是你的沙袋。”
“你看看这个,”夏知遥脚步干脆地走进来,眉眼里带着几分锋利的兴奋,将一份文件夹啪地拍在他桌上,“保证你看了也会疯。”
郑晓天皱着眉将文件拉过来,随手翻开,刚看了几行,眼神就像被什么点亮了一样:“星来医疗……国内并购咨询?”
“哪儿弄来的?”他的声音比刚才高了半度,整个人都坐直了。
郑晓天皱着眉将文件拉过来,手指一翻,刚扫了几行,眼神就像被电了一下,整个人瞬间清醒:“星来医疗……国内并购咨询?”
“哪儿弄来的?”他的声音比刚才高了半度,椅子往前一推,人也坐直了。
夏知遥干脆一屁股坐在他桌边,长腿自然垂着,掏出手机调出一段微信记录递过去:“说来话长。两年前在纽约,我衣服丢了,她捡到了。我说得请人家吃个饭吧,结果就这么认识了。”
她顿了顿,手指在屏幕上轻轻点了两下,像是在强调重点:“他们之前一直用母公司云来集团的咨询团队,但那边在医疗行业真不太行。回头看到咱们做过相关案例,就直接找上我了。”
郑晓天低着头,把那几条微信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眼神里的光一点点亮起来。
“卧槽……”他抬起头,像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又忍不住咧开笑,“这要是能成,云来的案子我们也能顺着切进去啊。”
他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哥前几天还说,云来那边也有意换咨询团队呢。”
说完,他“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整个人像突然打了鸡血,连午后的困意都被赶得干干净净:“夏知遥,你特么就是我的幸运星!”
夏知遥笑了笑,手里转着手机,像是在享受这种看他反应的过程:“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郑晓天抬手在空中虚虚指了指她,笑得狡黠:“谢你啊……等我先活着把这案子干完,再给你摆一桌,你想喝多少喝多少。”
“行,那我先记账了。”夏知遥挑了挑眉,利落地从桌上跳下来,顺手把那份文件推回他面前,“机会给你了,别掉链子。”
郑晓天看着文件,嘴角还带着笑,仿佛眼前这叠纸,已经是一张通往下一步的大门票。
“那就别浪费时间了。”夏知遥拿起手机一边打字一边说,“我先整理一版我们现成的医疗行业案例,今晚之前发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