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义柔一下坐起,“我凭什么要哭?”
眼底平淡无澜,只在擦嘴角时狠狠皱了一下眉,“你别再亲我嘴角。”
明明他以前也有过闹别扭时不许她碰这碰那的情况,可她这次却心泛异样,大概是他用指背把嘴角擦得通红,那副样子仿佛真的很嫌恶自己的亲昵。
幸好助理来敲门提醒她出发时间到了,否则她还真有点顿足无措。
外面黄昏泛泛,空气清鲜,助理同她汇报说:“明早去宣水市的两张高铁票已经买好了。”
宣水市有块三万多平的小墓园,是公司唯一在外地的一块墓地,她接手以来还没去考察过,早几天之所以叮嘱买两张票,是准备把谢义柔也带过去,以他的做派,但凡暑假在家肯定要缠着她一块去,索性先帮他把票订了。
但现在,她也摸不准谢义柔是否愿意同去了。
望了眼办公室门,谢义柔一反常态,还独自待里边。
她点头表示知道,走下半回型的三层半大楼,门口驱车要去网球馆赴约。
意外见黄昏斜影里,谢石君休闲打扮,倚在他那辆宾利车门旁抽烟。
她立时就明了谢石君避嫌的态度,不禁怀疑那晚他在冬青树下听见了她妈乱点鸳鸯谱的那番话。
视线远远对上,她照例喊声“君哥”,算作招呼。
近些才察觉谢石君是在往她身后望,“谢义柔没跟你一块下来么?”他问。
洪叶萧想起,自己出办公室时,谢义柔一味在擦拭唇角。
“嗯,你可以直接上去找他,我下午反正要出去。”
谢石君掀眉投来一眼。
她上了车,驱车驶远,后视镜能看见谢石君在拨电话,兴许对方没接,身影正朝半回型大楼去。
入夜,洪叶萧拉赖英妹到房间,让她以后别再乱来。
赖英妹不承认:“邻居间顺道带个东西而已,况且他也二话不说答应了。”
洪叶萧无奈:“妈,您实际什么目的人都清楚,只是你没当面说,他只能装不知道而已。”
“这趟他带了谢义柔一块给我送衣服,压根儿都没上楼,这种避嫌态度够清楚了吧。”
谁知赖英妹眼睛一亮,“避嫌好啊,正人君子。”
“……”
赖英妹振振有词:“你信不信,这件事换作柔柔就不可能避嫌。”
洪叶萧一个头两个大,“问题他需要跟我避什么嫌?”
“老妈说假如嘛,假如你和谢石君谈,柔柔就没有会避嫌的品性,从小就这样,黏你黏惯了。”
她忽觉要赖英妹认可谢义柔远比想象的难,“这种假设不可能存在。”
夜深躺在床,她想起白天那两张去宣水市的高铁票,忽然萌生股强烈的念头,想带谢义柔一起去,否则要去足足半个月,这趟出差又相对清闲,她几乎可以预见异地中途没有谢义柔玩该如何无聊。
况且,分隔两地,她隐隐有种不太妙的预感,或许谢义柔态度的反常;或许赖女士恰巧把机票改签到了半个月后,她开始担忧俩人感情的稳固性是否经得住抨击。
于是翻出手机,发消息给他:
【明天我去宣水市出差,半个月,跟我一起吗?】
久不见回,她又发:
【票买好了,你愿意去的话,九点我们在车库见。】
翌日,车库车辆安静陈列,日晒金光,谢义柔不在。
腕表即将指向九点,手机消息没等来回复,她准备出发开往高铁站时,远远瞧见科尼塞克从绿荫里驶了进来。
还来不及诧异他居然彻夜未归时,便被下车的谢义柔,那头夺目熠亮的冰银发色给惊得抬了眉梢,不是少时和早两年的红,而是银,衬得他整个人愈发白到反光,有种不见光的病态感,能看清皮肤下的血管走向。
她撤下车窗,眉间微蹙,“怎么突然就换发色了?”
他隔着车身望过来,眼下晕了青,似乎很自洽新发色,淡声道:“想换就换了。”
不仅如此,他转过来洪叶萧注意到他鼻中隔的两侧,细细亮亮的两道银质半弧从中垂坠,配上曝光的柔透白肤,乍一入眼帘她以为他戴着鼻氧管,细辨才知是新穿的鼻环。
按原旅行计划,今天赖英妹就该在罗弗敦群岛的,自然也就看不见谢义柔骤变的发色,以及鼻环。偏偏改签了,这下,洪叶萧满脑子都是她妈撇嘴斜眼的牢骚。
“跟我去宣水市吧。”她说。
思虑间对上他满是探究的目光,像是要看穿她,又立马淡了下去,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他立在原地,视线低垂,“你不喜欢。”
“我喜欢。”她方觉自己反应过度,以谢义柔的敏感不可能察不出,于是强调道。
少时她的确欣赏不来他的风格,现在好像不管怎么折腾,都能看顺眼,哪怕是那枚像鼻氧管的鼻环,“只是我妈欣赏不来,我不想听她唠叨。”
她下车用最后点时间去牵他,“走吧,去宣水市。”
可谢义柔执拗地将手抽出,“我不去。”
“为什么?”她不解,“以前我做什么你都要跟着的。”
小时候过家家,大点的时候在学校玩游戏,一起上下学、走夜路……恋爱后他的所有黏人独占有了合理的身份,于是愈演愈烈,刚在一起时她吃不消,甚至会烦,可渐渐也习惯他把人缝隙塞满的存在,何况这一次,她真的迫切想他一起去。
谢义柔眼神淡淡,“以前是以前。”
“我真的很需要你和我一起。”她说。
日晒铺陈开,他的沉默足以表示拒绝。
很多时候谢义柔看着清清浅浅,又爱哭,其实极其倔,她知道自己劝不动他了,没有亲他,选择抱了抱他,“好吧,半个月后见。”
半个月后是两周年纪念日。
第10章
*
高铁一个半小时,洪叶萧带着部门负责人抵达了位于宣水市郊区的福延陵,这块墓地是早年一个债务人转给洪家抵债用的,历史久远,加之面积小,又在外地,洪家一直没派人来运作,只保留了原有的两个一老一少守墓人。
踏进那刻,环境意外地好,松柏苍青,夏木成阴,碑石是一种干净的灰白色,排列在树色里。
守墓的老张头领他们转一圈,墓地基本是空穴,仅有的那些刻了碑文的墓石,老张头都能道出里面埋的是谁,洪叶萧对死了的人姓甚名谁不感兴趣,她只关心这块地能否承接即将要和保险公司合作,推出的一项叫“生前身后事”的业务。
她和负责设计改造的部门总管商量:“原有的绿化可以保留,碑石从南州市运新的过来,墓穴分布还是要重新规划,过于紧凑了……”
一行人边走边聊,稍不留神便到中午,绿荫里穿风透凉的,丝毫没有在钢筋混凝土里的闷热,这边是远郊,偏僻荒凉,苍蝇小馆都找不到一家,午饭需回市里酒店,老张头送他们出墓园,包下的商务车等在路边。
老张头常年白晚轮班守墓,对着空旷安静的墓园,没想到人却极为热络,临到门口还在聊些有的没的,陡然一激动,指着街边那辆三轮车说:“那是小程!”
洪叶萧顺着望去。
三轮车后面架着个简易的小摊,把人挡得严实,上面有锅具调料和一次性打包盒之类的。
“小程他在前面那一带卖炒饭,知道我们墓地周围没什么店,收摊前都会从墓地门前经过一趟,心肠好得很,常给我和小廖加肉和蛋,说是卖不完的不收钱……这孩子,可惜啊。”
老张头像是要帮人拉生意,问:“洪总要尝尝吗?老陶上次来尝了夸他手艺好,知道他家困难,还说回去要替他逝世的妈妈争取个免费的什么……什么数字人名额。”
老张头话里的老陶便是陶友庆,业务部的负责人,洪叶萧的远房老表舅,对于老张头话里对其的熟稔她并不意外,陶表舅爱和人话家常,心又软,经常帮这帮那,之前来过一趟宣水市,这次因为数字人业务刚推出,留在了公司,这趟出差是不在的。
听闻到这她也就能把事情串了起来,难怪老陶曾一度劝她在意向书上签字。
老张头以为洪叶萧望了眼那辆小车摊,是愿意尝尝看的意思,这里加一块可有五六个人,是个大单,忙对小三轮遥遥唤道:“小程!小程!六份豪华炒饭!海鲜蛋菜全加!”
小三轮置若罔闻,在午后刺眼的阳光里仿佛急于逃窜似的,这声呼唤更像是一种捉拿前的讯号,车子连带焊接的小摊支架,晃晃荡荡反而加快了速度,影子越来越小。
“这孩子,平时一叫就停的。”老张头纳闷。
“没事。”洪叶萧也没想吃。
还是刚上大学那年常和室友光顾后街小吃摊,后来和谢义柔在一起就渐渐戒了,他嘴挑,胃又不好,重油重味的哪怕沾一点,半夜准吐。
照计划回酒店,途中回了个消息,朋友圈那栏谢义柔的头像右上角有红点,意味有新发的朋友圈。
好奇他不愿来宣水市,上午在做什么,于是点了进去。
他发:
【爷爷整理旧物发现的。】
配图是六宫格,里面是些微微泛黄的试卷,标题不外乎是“一年级上册语文期中试卷”、“一年级上册期末数学试卷”、“二年级下册语文期末名校真题卷”……
里面鲜红的分数极其醒目,因为都只有个位数。
从试卷大片大片的空白就知道谢义柔小时候考试都在干嘛,偶尔乱连的连线题,线也像蝌蚪,很多填空题他就写一个阿拉伯数字“1”,就连关于加减符号、大小等于号的填空题也写“1”,洪叶萧曾问,为什么只写“1”。他努力抱着比自己还大的猫给她看,听完仰着脸说:我只会写一呀。
底下一堆评论中,她看到赖英妹发的两个表情:【[擦汗][擦汗]】
紧接手机一震,她就知道是赖女士来私聊她了。
按谢义柔以往维持的人设,他最爱发些在定位在图书馆看书的照片,虽然她再清楚不过,谢义柔见字就晕觉,但有代沟的长辈还是会信三分真的,尤其赖女士这种偏好优等生的人。
赖英妹果然截图了谢义柔朋友圈发来。
【我不要考二分的女婿。】
【图片】
是他朋友圈其中一张试卷照片。
【这张高达九分。[微笑][微笑]】
洪叶萧:……
洪叶萧:【这多小的时候,况且他天赋在音乐,唱歌很好听。】
赖英妹:【挂科的天赋?】
洪叶萧:【挂的是笔试,专业考他分很高,我开车,回聊。】
她坐在后座,赶紧把末尾那条消息发出去,不想做无谓的争辩,晚些时候和团队开会制定完翻新的第一版方案,她清闲下来,想起赖英妹的话,其实她也知道,谢义柔秉赋高,但奈何没有进取的心思,谁叫他有个年长一轮的亲哥,扛着家业,叫他从小娇生惯养,谢家也有财力让他挥霍一辈子。
只是这在挑女婿的丈母娘眼里,成了大大的减分项。
也难怪赖英妹会更青睐能担重任的谢石君。
她剑走偏锋,把今天中午和赖英妹的聊天记录截屏发给了谢义柔,丢下手机去了洗澡。
洗完出来谢义柔还没回复,她打了个语音过去,响很久后被接起,响起声沙哑的“喂”,像连手机带人捂在被窝里,她看了眼墙头尚且指在八与九之间的时针,不由问:“在睡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