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意:“我和小睐吃过了,在你来之前。
洪叶萧便道了声谢,接筷吃了起来。
旁边的程夏睐在看电视,程雪意手里拿着本书在看。
三菜一汤,其中不乏她高中经常在窗口点小炒常点的,牛小排、时蔬、还有夏季清暑热的苦瓜文蛤汤,很符合她口味,那道四喜丸子,她咬了一口,定了一下。
“怎么了?不和胃口吗?”程雪意从书上抬起视线问。
“没有,花椒。”咬爆了,味道发麻。
程雪意忙把纸巾递她,“抱歉,我又没把花椒撇干净。”
四喜丸子的肉馅要放花椒,为什么说又,是记得高中时,谢义柔也吃到过带花椒的四喜丸子,那是唯一一颗,他眉头一拧全吐了出来,为此洪叶萧还斥他浪费,两人眼看又要吵起来,他便劝完这个、安慰那个。
“没事。”她显然也记得那件事,不过没什么反应,连类似程雪意怔住片刻,对时光飞逝的感怀也没有。
饭菜只吃了个小角,她得留着肚子喝酒,不吝夸赞:“很好吃,只是我待会儿要应酬,不然肯定全吃完。”
程雪意眼底绽出笑意,洪叶萧注意到他衬衫领口的扣子少了一颗。
是那件几经波折的白衬衫。
注意到她的目光,程雪意下意识去摸最顶上那块缺纽扣的位置,“不知道掉哪儿了,没找见。”
不过他却并不苦恼于此,很乐观道:“没事,我会缝,等有类似的扣子我拆下来缝上就好了。”
洪叶萧点点头,临走道:“明早我来接你。”
她明天要去宣水市出差,那边墓园改建须得去视察进度,恰好程雪意也得回出租屋收拾一下东西,便同车过去。
上次来得匆忙,程雪意许多东西没带全,小睐之前在南州市亲戚家那不受待见,被送去了读寄宿学校,学校极其偏僻破落,许多很调皮捣蛋的小孩会送去那军事化管理,他担心弟弟受欺负。
程雪意想着,下学期必须帮他转学回宣水市,在自己身边每天上下学看得见才安心,这趟回去得开好证明,回来办转学,痊愈后出院,便去宣水市读书,他负责卖炒饭,把他健健康康养大。
只是,他深看了眼洪叶萧。
手心下意识揉了把程夏睐的肩,“明天大哥离开一天,要听护士姐姐的话。”
“知道啦。”程夏睐扭开头,抓着遥控器来来回回换台。
草原牧场好牛奶的广告夹杂几声谍战剧的枪响,“冲啊”,抑或是哪个台的古装偶像剧间错着婉转的古筝流水。
程夏睐摁键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抓住暑期黄金档,一档大热的音乐节目昨晚热播完,今天中午十二点在重播,家喻户晓的主持人熟念口条,介绍着下一个参赛者的出场:
“现场以及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大家晚上好,盛夏赤子,追梦韶华,这里是由xx独家冠名播出的《炫音一夏》。”
“下一位参赛者要带来的曲目相信大家都特别熟,这首《遗失物》曾在视频平台爆火,大家也万分期待一睹歌者真容,今天……”
程夏睐忽然丢掉遥控器,急去上洗手间。
程雪意送洪叶萧去了住院部楼下,两人共处轿厢,数字跃动着。
无人的病房,白纱帘在午后的轻飔里晃曳,电视机里清浅吟唱着———尽管收视率一再创新高,却依旧并不被听见的词意:
风在涌/影又动
是又一次/又一次/反复的梦
夜变成海/无尽地掩埋
我的窗/有白色波浪扑来
食物要咽/身体一直陷
是新一天/重复的航线
不听劝/固执己见/随便晴天阴天
总是忍不住恨意/那天想说对不起
可最终/最终/还是骄傲占据上风
翻照片/梦里面
想再一遍/再一遍/找回从前
离群的静悄/下坠的美妙
勾引我一了百了
又幻想找回我/戒不掉
……
翌日,洪叶萧去宣水市出差,后座坐着程雪意。
从墓园改建现场视察回来后,她按约定去金云路接他返程。
上一百五十九号四楼敲门进到里面的时候,她第一印象是空。
四十来平的一室一厅,进门客厅,很整洁,然而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左拐是间厨房,不锈钢灶台搭煤气罐,十分简易。
此时的程雪意正在卧室收拾东西,他把换洗衣物装进那种老式的军绿色行李大布袋,夹层装要紧的证件,以及一张白天去开好的转学相关的证明,他和程夏睐的户籍是在宣水市的。
他应该洗过澡,白衬衫已经换了下来,穿件半旧的短袖,搭一条黑裤子,半湿的发搭在额前,斜角那并不十分明亮的光照在身上,细心忙碌的影子又轻易落在雪墙上。
整间卧室其实一眼就框到了底,一侧置着张书桌、衣柜,那书桌倒很像样,是实木的、很厚重,剩余狭小的空间摆张木架床,床头靠墙,床尾紧挨着摆了张电视柜,上面一台有后背有个大鼓包的笨重老彩电。
那种躺在床上脚趾头能按到电视的拥挤感,留在了洪叶萧脑海里。
她看到那张转学证明时,问程雪意:“怎么给小睐办起转学了?”
“那所寄宿学校环境不好、教育资源也不行,只是我现在没有正经的工作证明,在宣水市也还找不到很好的学校给他,不过我会好好赚钱的,到时候要买好的学区房……”他憧憬着小睐光明的未来,似乎毫不吝啬付出。
她记得自己处在那种逼仄中,问了声程雪意:“你自己呢?”
他收拾东西的手一顿,似乎没把自己算进去。
回家后,她在房间翻找。
邓书丽捧着果切进来,问她找什么。
“就上次您领我见的高阿姨,开教育机构的,我有点事想咨询她。”她总算从抽屉里找出张随手一塞的名片。
老太太插一颗剥皮去核的荔枝递她嘴边,“尝尝,你章奶奶让石君送了一筐过来。”
提起谢石君,空缺一天,这阵儿他的晨跑又恢复寻常了。
“嗯,甜。”她仰头叼下,在手机上输号码。
电话接通后,对方说的她逐一记下。
忙碌的日子飞快,天炉不减滚热,入夜后才有丝微的风,渐次吹来凉意。
九月上旬。
医院来信,程夏睐顺利康复,明天便能办出院,她明早有会,抽不开身,便选择今晚天气正凉,出门去医院和他们告个别。
手里还掂着一袋书,是那通电话咨询下来的成果。
临出门,被客厅的老太太叫住:“萧萧,这个投屏怎么弄啊?”
她戴着老花镜,举着手机站在电视机跟前琢磨不明白。
洪叶萧倒过去,电视上操作一番,接了她的手机,才发现她在看音乐节目,“这不是小姨的节目么?受众都是年轻人,您老够时髦的。”
“那可不。”老太太乐开。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老太太为什么要看这档子音乐选秀了,因为刚投上电视屏,舞台一黑,正中央亮起束聚光灯,纱一般,薄罩着人,光华四溢。
事实证明,人够漂亮,光站在那就足以喧嚣四起了。
不仅现场尖叫,层层相叠的弹幕也疯了一样:
【啊啊啊啊啊谢义柔!】
【舔屏舔屏舔屏……】
【又要把我唱哭了吗呜呜呜呜】
【黑头发也超漂亮的!】
然后,她就看见她奶奶发的弹幕出现在其中:
【打call打call,每天在官博和平台给柔柔投票!让他c位出道!】
察觉到她的震撼,邓书丽一边打字一边解释:“这是你章奶奶教我的话术,你看,柔柔现在的票是不是第一?呼吁还是有用的。”
“这场可是半决赛,权重很高的,你章奶奶说了,也得盯着点其他人的网络票数别被反超了。”
洪叶萧曾给谢义柔说的节目就是这档《炫音一夏》,不过当初他十分抗拒,她也就话半而止,她正是那会儿了解过比赛出道机制,是按成绩取前五位出道。
成绩由导师、现场观众、网络这三者的投票构成,各按比例取总,总成绩最好的成为年度总冠军,也就是所说的c位出道。
“别熬太晚,早点睡。”她临走前,前奏响起,老太太还在用一指弹发弹幕。
待她抵达医院,程夏睐熬不住困,先睡过去了,她便靠门朝里边看书的程雪意招了招手。
程雪意搁下书轻手轻脚出来,他比以往更安静。
脚伤已经痊愈,同她并肩相走,住院部楼下的花园绕着过去便是急诊,路灯昏黄照路,他们边走边聊。
“喏,这是复习资料。”她递过去那纸袋子。
“接下来我的话可能有些唐突,但朋友一场,你明天就回宣水市了,将来如果愿意为自己多想一点,也算多一种选择。”
程雪意顺从接下,静声听她下文。
洪叶萧其实依旧没细问他当年的细节,只知就他当年的情况,是高中肄业,“你这种情况可以成考函授大专,再专插本,这个本是全日制的本科学历,好在你户籍在宣水市,那边是有相关政策的,交一年社保再在校读两年,社保我可以帮你,这个你不用担心……”
她说得很详细,包括成人高考的报名条件、函授和全日制又有什么区别,以及非全学校的授课模式是怎样的,专插本又需要待在学校学习,更费时间精力,一套下来需要几年拿文凭,假设将来做什么工作,这层学历能否被认可,一点一滴掰碎了讲。
程雪意忽然觉得,四周的漆黑,像是有什么光照了进来,把他沉寂在最深处的自我意识唤醒。
那天,清明祭祖回来。
父亲喝醉酒,又来四处翻他的钱。
那些是他假期打零工一点点攒下来的,藏在铁匣里,预备作为大学的学费。
他拼命护住不让夺,哪怕拳打脚踢,就那一下,只那一下,他奋起推开,想往外跑。
结果,他护住了钱,却也没有上大学的机会了。